
【江山·见证】【宁静】爱上《诗经》(散文)
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天抱着三四岁的儿子逛书店,自己只顾浏览书架,没想到儿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扔到了地下,还在上面踏出了一只清晰的小脚丫印子。书店管理员说孩子把书踩脏了,不好再卖,问我怎么办?我拿过来一看,是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诗经》,书不厚,蓝色封面,繁体竖排版,两块三毛钱。我说实在对不起,这本书我要了。
那个时候刚参加工作不久,还年轻,对读书、存书、用书的知识知之甚少,更不懂藏书的意义,至于藏书印、藏书票一类不用说拥有,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书买回来就在扉页上工工整整用篆书写了自己的名字,以示所有权归属,便把书放到了书架里,没再看过。
这本书被我轻视的原因除了繁体竖排,不习惯阅读外,还在于不论是原文,还是朱熹的注释,通篇的文言文,那时文言基础还很薄弱,几乎是空白,阅读起来如同看天书一样,从心里便有一种排斥。当然还有最主要的轻视原因,那就是对《诗经》的陌生,根本不知道这三百篇小诗在中国文学史和历史上的地位,坐井观天就是我当时真实的读书尴尬。
这本书拿回家后也不是一个字没看,白话的《出版说明》还是看完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周易》、《书经》、《诗经》、《礼记》、《春秋》统称‘四书五经’,是我国古代儒家的经典著作,也是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历史、文学和社会制度的基本典籍,堪称中国文化学术的宝藏。一九三六年,世界书局据清代武英殿本,将‘四书五经’合并影印出版,底本经过优选,版式清晰大方,且加断句,颇受读者欢迎。我社为适应学术界需要,即据世界书局本按原大影印,除将篇幅较短的《大学》、《中庸》与《论语》合刊外,其他六种皆分册发行,以便读者选读。”
这本书是1986年出版的,显然不是给我这样的普通电大毕业生看的,而是给“学术界”的人准备的,我的读不懂也就情有可原了。
之后的四十多年,前后搬了四五次家,家里存的一些书籍或送人,或毁损,失落了不少,最后搬家,虽然买了个书柜,剩下的已经寥寥无几,这本《诗经》却是这寥寥无几之一。现在分析这本书能存下来的原因,也在于他的繁体竖排特点。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竖排本就很少了,谁家有一两本,都可以成为这个家庭书香气的门面,并有文化的历史味道,再不爱书,这种附着有古味的书也是不舍得扔掉的。
退休之后有一个系统阅读国学的想法,大概是为了不可示人的附庸“国学”风雅这样的小目的吧(现在觉得这小目的其实不丢人)。先是读了一本《论语》,197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译注本,非常特别,从这本书读起,完全是为了提起读古典的兴趣。这本《论语》的注释和点评,革命性极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世界独一份,读起来也是妙趣横生,不会因为这些老古董的枯燥无味而半途而废。因为我有个习惯,只要决定读一本书,无论内容如何,都会一口气通读下来。如果读到一半读不下去了,就会备受煎熬,等到读完后没有愉悦,只有疲惫和懊悔。有时候也会劝说自己不要自我为难,但改不过来,总希望在书的后半部读出辉煌来,但大多数后半部不如前半部,更谈不上辉煌了,典型的读物是《红楼梦》《水浒传》,虽然是四大名著,后半部都是服着“眩晕停”读完的,尤以《水浒》为最。这也是中国小说和外国小说的区别,中国小说越向后越寡淡,外国小说则正好相反,也许是思维方式的差异所致吧。
后来是《列子》,再后来是《楚辞》,不仅阅读了,竟然还作了注释、翻译和点评,这是一开始准备读的时候没有的计划,完全是心血来潮。再后来忽然喜欢上了《诗经》。
《诗经》的喜欢要感谢金性尧先生的《闲坐说诗经》一书,金先生是“闲说”,我则是“忙读”。金先生是大家,小书中包含着大学问、大智慧,读了《闲坐说诗经》之后,《诗经》在脑子里便有了比较完整的轮廓,更重要的是有了一种诱惑。什么叫大家风范?就是能让自己枯燥的专业对局外人产生诱惑的风范。因为这本书不是对《诗经》的全释,介绍到的只有58篇多一些,不及《诗经》的20%,剩下的80%,就成了一种惦念,这便是诱惑了。
于是,翻出了四十年前购买的,曾经踩过儿子小脚印的那本《诗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读得非常幸苦,问题是虽然很辛苦,但似懂非懂,半知半解。我才知道,这《诗经》虽然只有305篇,在数量上不但不能和《全唐诗》《全宋诗》相比较,和李白、陆游个人都无法比拟,但其中的文化含量却是历史性的,比十个李白的历史分量都要重,仅就诗的历史文化的深度和广度,李白、陆游等就无法与之比拟。
之后购买了中华书局出版的王秀梅老师的译注本,非常适合初学者阅读,点评得很通俗,很客观,翻译的也很有韵味。读了这本《诗经》,进一步知道这“诗学”的庞大和深奥,不是读一两本书就能明白的。难于明白的关键点在于古代不少学者对《诗经》的看法并不一致,甚至争论相当激烈。具有代表性的是唐朝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宋代朱熹的《诗集传》和清代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有些观点历史学者们也几乎是针锋相对。
看来,要想品味出《诗经》的一些意味,最好,也是最笨的办法是多买几个版本,针对一首诗,浏览不同版本的观点,之后经过相互对照,得出一个自己认为可以满足和适合自己文学食粮脾胃需求的结论来,这就给退休生活增添了无尽的乐趣。
《毛诗》是战国人毛苌辑录传播的古诗,就是今天流行的《诗经》的老祖宗。有机缘的是,毛苌是河北河间人,今天的河间边家村还保留着一个“毛公书院”遗址,据说就是当年毛公传播诗学,讲解诗经的地方。离我的住家不到15公里。我和妻子两次去瞻仰这个书院,都因锁着大门而没有进去。从门缝看去,这曾经是座学校,后来做了幼儿园,现在幼儿园也荒废了,成了一座被圈起来的荒芜的院落,几排大概是用作教室的红砖红瓦平房外,院落的最后靠北墙一带,立着几座石碑,进不去,看不见刻着什么文字,也不知是那个朝代所立,和墓碑似的。据说是当地村民在文革期间全力保护下来的关于毛公讲诗的碑记,很难得的国家文物。
这个村的东边,有一个村庄就叫“诗经村”,据历史学家和地方史学家考证,这就是毛公的住处。民国年间的“北洋三杰”“龙虎狗”的狗代表,作过民国代总统的冯国璋也出生在这个村。两千多年了,没有改过名字,一直叫“诗经村”。这诗经村离我家更近,直线距离不足10公里。
传播《诗经》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西汉的韩婴,他传播的诗叫《韩诗》,更是机缘巧合,这韩婴就是任丘人。我在任丘生活了已经整整45年,对任丘的一草一木皆存感情,况且是一位伟大的学者。任丘出过一个扁鹊,出过韩婴,都是中国的伟大人物。能在韩婴著书立说传播诗学的地方生活一辈子,自然有一种自豪感。
读《诗经》需从《毛诗》《韩诗》读起,于是购买了明朝郝敬校注的《毛诗原解》《毛诗序说》,以及韩婴的《韩诗外传》和《韩诗外传集释》。
《诗经》中涉及了很多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这些东西在诗经的比兴赋中占据重要地位,古代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的名称到今天都有所变化,有的已经完全不同了。比如芣苢,现在叫车前草;蓷,现在叫益母草等等。只有准确地弄清楚诗中所吟诵的是什么,才能从这植物或动物、昆虫的特性上深入把握诗的意境。这些花花草草古人已经研究过,三国陆玑和明毛晋的《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广要》就是这方面的专著,买上一本作为工具书非常方便。
作为《诗经》的工具书,典型的是向熹的《诗经词典》,随手翻阅,等于请了一位老师。
当代《诗经》的译注版本也很多,除了王秀梅老师的译本外,程俊英和蒋见元的《诗经注析》很有分量,体例上颇似朱熹的《诗集传》,而且是简体横排版,很方便现代人的阅读习惯。重要的是,这本书的注释很详细,引用的古籍相对较多,视野比王秀梅老师的译本更开阔一些。
这样读《诗经》就有了基础。
其实《诗经》读到什么程度并不重要,年纪大了,记忆力逐年衰退,原来读两三遍就可以记住,现在反反复复都记不住。重要的是这个查阅资料,相互印对的读书过程,以及对古人生活和心理的见识。有的时候不开心了,读到“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就会想到年轻时睡懒觉的情景,一个莞尔,心情忽然开朗。
整整读了一年的《诗经》,我竟然爱上了他,对一个退休老者来说,这爱很是珍贵。
2024.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