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到了，放五天假，有足够的空闲时间。许久没有回老家，甚是想念，趁着假期，回去走走。
　　 那个偏僻的乡下，贫穷就像一块烙铁，深深地烙在那儿。哪怕是社会高度发展的今天，现代科技依然未能惠及，连手机信号都堪称问题。重重大山阻隔，打开一张图片都要费时良久，就像一位濒临死亡的人，每移动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孩子不愿意跟着我，说太不方便，我甚以为然，不便强求。再说，岳父母好不容易有时间回到县城，增添团聚时光。
　　 2025年以来，家庭出现严重的危机，倒不是夫妻关系的紧张。我跟妻子和睦相处，早已过了曾经的青春年少，二十年朝夕相处，连她眉梢跳动的节奏都烂熟于心。她的每一次撅嘴，每一次皱眉，每一声叹气，我都清楚背后的含义。我们俩，就像新车，早已过了磨合期，彼此举手抬足间，心领神会，基本不再吵架。可是，岳母的身体却出了问题，健康急转直下，腹水导致肚子肿大，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走不了几步路，一直待在浙江治疗。五一节前两天，才刚放假。
　　 有了岳父母在家，我短暂卸下照顾儿子的任务。女儿读高中，哪怕放假了，也时常要去学校自习。这下有了他们，我可以自由自在，身心像鸟儿展开翅膀，飞翔蔚蓝的天空。
　　 清晨的露珠闪烁着光芒，叽叽喳喳的鸟儿是大自然最好的闹钟，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我洗漱完毕，吃过早餐，买上一些礼物，驱车出发。家乡婺源是旅游城市，号称中国最美乡村，一路上，游客明显多了起来。街道上，推着行李箱走在人行道上，男男女女的笑容绽放如初夏蔷薇。
　　 开着窗户，清澈的风灌进车厢，清醒我的大脑，很快拐入乡村小道。虽然公路通了，铺了水泥路，但面狭窄，仅容一辆车通行。刚开一公里，一辆摩托车停在路旁，车上的小妹拖着儿女，正准备挖苦笋。那里，一片苦竹，每逢这个时节，苦笋欣喜地探出脑袋。我与妻子也爱拿着锄头，钻进竹林之中，尽管蚊虫大如豆，声似雷鸣，时不时给你扎“两针”，留下几个痒得难受的“红包”，在粉白皮肤上隆起暗红丘陵，还是挡不住我们的热情。
　　 现在被人捷足先登，我不好分一杯羹，做他人讨厌的事，让人翻白眼。人要有自知之明，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他人，才能求得心安。绕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前方一片红彤彤，像极了小型版的灯笼。这，不正是儿时最喜欢的萢吗？
　　 萢，酸酸甜甜，甚过一般的野果，小时候最纯真的记忆，八零后、九零后的最爱，哪怕干活的间隙，即使累得直不起腰，也要满山找萢。如今再见，已顾不得嘴角流下的哈喇子，赶紧停稳车，搁在路旁，不阻碍交通，立马飞奔而去，就像关了十年监牢的犯人，看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城里确实繁华便利，但少了点返璞归真的味道，找不到童年的记忆。
　　 萢分两类：地萢甘甜却常遭虫蚁光顾，须得仔细择洗；树萢虽洁净，偏生满身尖刺，采撷时总要屏息凝神。要不然，肯定会被扎得鲜血淋漓。小时候，即使淌着晶莹的泪珠，也要摘下一颗塞进嘴里，让甜蜜战胜悲伤，让泪珠在阳光闪烁璀璨的光芒。像萢一般，世间物，总不能圆满，正如苏轼所讲“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吃得肚子胀起来，萢的甜味像散失在空气中，似乎已没有最初的可口。遂摸摸滚圆的腹部，伸个心满意足的腰，迈着大步上车离开。
　　 似乎才一会儿，熟悉的小山村已经出现在眼前。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如果心中所愿，再遥远的距离也成为咫尺之路；如果天不遂人愿，哪怕触手可及，也是天涯海角。这个小山村，四面环山，虽然净是土，但却是我们的净土，天蓝蓝，水清清，树绿绿……美不胜收，如同上帝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将五颜六色给了这个小山村。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伟大的诗人虽然距今一千多年，但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情感表达，都与现代人何其相同！车到村口，油门松下来，速度减下来，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与我童年的记忆几乎无差别。只是，人口的减少，大量壮劳力的外迁，农田几乎荒芜，长出了各种杂草。稀稀落落的老人，头发同样稀疏，甜笑柔语，欢迎我这位村里“孩子”的回来。
　　 在老家，我永远是个孩子。虽然我已年过不惑，下巴的胡子如同韭菜般疯长，割了一茬又一茬，根本割不完，鬓角的碎发白得刺眼，额上的皱纹如同海浪，但我的心只有回到老家，才能找到最初的感觉。这片土地，每个扛着锄头的老农不是看我撒尿和稀泥，每个系着镰刀的农妇都曾留我吃过饭。他们看着我长大，永远视我为长不大的孩子！
　　 远远地，父亲正在菜地里干活。他一辈子勤劳，如老黄牛，从没停下忙碌的身影。母亲卧病在床，需要人照顾，父亲把屎把尿，还要侍弄田地，种蔬菜种水稻一样没有落下。春节时，我们子女再三劝阻：“爸，不要种田了，没粮食吃，我们买来。只要你能帮我们把母亲照顾好，就是最重要的事。”父亲摇摇头，执意买回稻种，购来化肥农药，准备继续再干一年。
　　 父亲穷苦出身，周岁失怙，可以说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父爱。这样的人，吃苦耐劳成为必然的命运，这是与不公的抗争，也是庄稼人与生俱来的倔强。他看到我的车辆，放下锄头，来到车前，帮我搬运东西。
　　 到家后，我与母亲聊了许久。她身体不好，无法下地走路，但头脑清醒，任何事情都瞒不了她，家家难念的经、幸福的账本，都在她心中。这辈子，有了他们的哺育，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时刻铭记心中，直到生命最后一息，方能画上句号。
　　 南风吹拂，夏天悄然来到身边。虽然要过几天，才到立夏时节，但天气的炎热已不可阻挡，我穿着薄薄的衬衫，还是流下汗水，前襟后背洇出深色水痕。要不，下水玩一玩，捉点鱼虾，翻点螃蟹，不为吃，只为乐。
　　 穿上凉拖，来到小溪，溪水清澈，像蜿蜒的玉带，盘旋在大山之中，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我踩着鹅卵石，沿着弯曲的两畔溯流而上，一路踩水草，一路翻石头，很快逮到数条可爱的鱼儿，呆头呆脑的螃蟹，还有吐着泥垢的螺蛳，真想回家好好嘬一顿，味道肯定好极。
　　 传来一些笑声，也是年轻的他们，趁着假期回老家。听说，他在浙江，她在北京，他们在上海，也同样回归故里。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让我们得以常归故里；人心那样思乡，总觉得家乡的月亮更圆，溪水更甜。
　　 今夜，肯定一个好梦。因为梦里的我，正在故乡，毫无负担，背着书包走在露水未晞的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