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文章开头的时候，停下手来有些不想写了。觉得深写下去，可能与整个世界相悖离，要让写的人和读的人，通过这些并不优美的文字，都会在领略的过程里吃点苦头。坐在阳光下，再想一想，还是继续写吧。那就这样吧，直到写完最后一句话，划上句号。我是还有一个疑虑，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好像它就是一个词句：具体！
　　
　　 一
　　 所有与人相联的事物，都有一个特定的具像，也就是细节。
　　 细节很简单，非常具体。具体就是每个人过完的日子，有时是今天，有时是冬天，有时还有没到的春天。通过每一个日子的消耗，一点点地靠近着别人，然后踏上旅途的路口，一声不响地离开，留下一串孤独而且清晰又优秀的脚印。人对整个世界和生命的理解，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自我消化和吸收的某种能量。
　　 写出这个词句时，猛然间，有一种似曾相识，像故去又重归一世的人，曾在上世纪来过，又像某个年月你切身体验过的一份说不清楚的酸楚。具体的内容很有象征意义，如同一个熟悉的标志，像一个人温热的身体，包括身体里同样温热的灵魂；像一条必须守过一生的河流，像我的父母，又像我自己，用水流的形态和倾泻主形式，顺着从高到低的姿势，穿行着各种各样的大地，在各种不同的道路上摆布着；有时，更像一种感觉自我的心理，在压抑的岩石下冲腾着厚厚的束缚想喷发出来；有时，它就是我一直想说出来，却无处可可诉的想法，甚至是一条到了嘴边就会顽强咽下忘记的舌头，舌头比我们的大脑更懂得具体的味道。也许，它就是生活的另一面，月球的背面是什么？海底的深处，我们在思考接近不了的物体时，需要用柔软的想象力，去任意排遣和增强这种陌生的念头。
　　 生活是一件很具体的事，到一个人，到一件事，到一份情，都是细节和温情的构成。你在红尘中，须爱着红尘里身边的人，你会爱他的身前身后，爱着他给你带来的又一个温暖的人。他姓王、姓张、还是姓刘，或是一个你并不认识的、陌生的姓字，与爱不爱毫无关系。有时，这一句话的内容，还要延伸到他是男孩、她是女孩，是老人，还是孩子，甚至允许是很远的那个人。你想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父亲又是谁的孩子呢？
　　 世间的大爱，虽有千万说法，归根到底，就是能以生者的能力，去不加害地广济天下。任何宗教的原初，本是爱人，爱人之人，人之爱人，人人相爱，才是教堂的境界。佛教更是讲究对人而言，因人之众多而能而不能，这是佛的苦楚。佛仅有一个，纵有千手观音辅佐，纵有成果无死角的慈悲之眼，虽想着遍布世界地去安抚众生，终因一己之力，还是帮不过来承苦受难之人，遍地村野，城乡街巷，比比皆是它无能为力而遗落一地的怨怼。
　　 神灵之局限，宗教之苍白，就是具体，每个生命的生死原委，其实都不愿造物的他们。
　　
　　 二
　　 生活在时间的旋转里，变得像水滴般很具体、很实际，凡是能和你同在一起度劫、受难、相逢时遇到的缘，总会以不同的面孔和行动，构成着你那份以爱易爱的规则。现实中往往很多时候，结果与愿望恰好相反，在远远的地方遥看着你的起点。站在你身边的人，你却要学会远离他们，保持体面的敬重，更多时间里，要和他们保持一段隔开的距离。这就是岁月的具体。生活总是以老师的面孔教着人，让我们学会去讨别人的好，讨自己的欢喜，甚至讨别人不去厌恶自己，这些具体到微笑和动手的东西以，就是一份具体到细节的常识，有时会被读书人艺术地一说，也就成为人生的哲理。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连队有一位吴老汉，长着一副让人一看就会喜庆的大方脸，类似于西游记里弥勒佛的那一张苹果脸：两边的嘴角翘着，月牙般微微上扬，左边长着一个小酒窝，鼻子有些仰翻，就是生气，你看着他也在笑，天生的笑脸，你无法改变。他特别会说话，见人先会心地笑一笑，然后摸摸人家的手背，拍拍来人的肩头，好像是替你拂去尘埃。他即使什么话都不说时，就凭这一抚一拂，别人已经对他有了一种亲人的感受。这种具体到细枝末节的感受，绝对是温暖，是柔软，甚至是愿意有一份想和他贴近的冲动。没人能够拒绝一张笑脸的到来，就像没人愿意拒绝一顿美餐的到来。你从不会拒绝主动和你说话的那些人吧，起码我是这样的，经不起别人投来的一掌善意。
　　 生活的细节，往往落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我们并没有因为对生活的无限接近，而去拒绝身后跟着你一起到来的东西，甚至想去迎合它们，接受它们，即使在五分钟前还在反抗和抵御。这就是生活的哲理吧。
　　 我曾经爱过一个中年男人，他对我的影响是那么巨大，始终以中年的形象活到现在，以至于我这一生的全部美好，以及活到60岁的时候，仍然想着的，还是他38岁的那一张面孔：抿着嘴向我笑着的脸，看着我也在看他时，他会慢慢走近，步伐如浮动的云朵，迷雾里就会伸过来一双胖胖的大手，手指节上也有一串白晰下凹的肉窝。我从来不拒绝这种接近，更不会远离这份来自或远或近的温暖，很少有人具备抵抗他们的能力。
　　 疫情期间，社区对居民实行包菜制度，就是把几个菜打成一包，每包菜30元或者50元一包，我们同楼层的对门，住着一对打工的年轻人，开始时，他们在微信群里看着定这个包、定那个包，有菜有鱼有肉，还有价格很高的副食品。让人觉得他们真会享受生活，不愧是当代的年轻人。然而，时间过了两个多月，却很少再见他们订东西了。有一天，我们很不容易订到一包牛肉，正准备关门时，对门的年轻男孩走了出来，他对我说，叔叔，你能匀给我一半吗？要知道，这一包肉是180块钱，90块钱一公斤的牛肉，可能份量还不够，这个价格在当时来说，虽然比平时昂贵许多，在那个特殊时期却显得司空见惯，谁都知道商家赚了一份暴利。我就问他，你为什么自己不定呢？他有些扭捏害羞地说：叔叔，你不知道我们的钱已经花完了，剩下几百块钱不敢乱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区才能解封，我媳妇非常想吃点肉，我们有一个多月没有吃肉了。听到这里，我妻子从厨房里拿起一把菜刀，照着中间切下去，拎着切下来的肉，把另一半递给那个男孩，说，你拿去吃吧！
　　 那个男孩的手伸向口袋，他的样子是想掏90块钱，也许，他只是习惯动作，根本就掏不出这笔牛肉钱。其实，我们早看出他的窘迫。便对他说，先拿去吃吧，都是邻居，有钱再给吧。这就是具体的生活，没过半个月，疫情封闭就很快结束，能自由走出房门，宽敞的地面、明光光的阳光，还能看到对面走过的人群，突然的自由，真的让人有些不太习惯。
　　 有一天，我家的门被敲开，是对门的年轻人。他拿着一张百元大票，对我说，叔叔你一定得收下，感谢你们在疫情期间帮助了我们。
　　 这是充满各种细节的生活。
　　
　　 三
　　 如果评价每个人经历的生活，都是由无数种具体的事情组成，是被现实磨成粉末的东西，充满着各种想象不到的缝隙里。生活需要考虑利益，需要兼顾亲情，又需要考虑虚荣心和男人的面子，这就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具体吧。这种一地鸡毛、琐碎无限的具体，很大程度让我们在心灵上，多出一份重重的负担，有了一种被监督、被窥视，甚至被金钱或人情反复衡量的东西，逼着你无法逃避。
　　 在我生活多年的新疆大地上，冬天从四方穿透的寒冷，冰冻四野无处避风的绝望，像被毒蛇深深咬过一口的疼，常常超出被形容和描述的程度。即使说出来写在这里，也很难让没有经受过冷的人，轻易相信和接受这种具体的感受。具体的寒冷坚硬地挤入温度表，冰封着水银的刻度，甚至具体到伸出手来，手指会被风剥皮抽筋的感觉；具体到脑袋两边的耳朵上，从冻硬到被揉热后，又要重新面对寒风的刺骨。这就是具体的本来，由很多具体东西组成的世界，你根本没有办法去逃避这些具体。
　　 就像我是谁，我姓什么，哲学上的追问，我在这个世界的哪里？
　　 今年，我已经六十岁，在我前面的绝大多数父辈们，先先后后告别了人间，只剩下在路上走着的我们，前面已经无人遮风挡雨。每一天的重复，让人对生活的意义开始质疑。我怀疑今天准备吃的什么，都不是具体的植物，今天所思所想过的，在几天后的日子里，再次思想时都会为此发笑。具体的本来就是生活，生活没有抽象，一旦理性而追究，就像空空的架子上从来就没有过储藏的物品。我觉得我的童年和青年，在老年的回忆里变得非常具体，具体的像挨饿、像饥渴，像看到前方的路，估计着要走完的时间，甚至想看平时看不到的天山，那样远远的，梦境般，在白云里闪着光彩。
　　 我们需要的具体，就这么让人感受着它在蠕动。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时，只要是在时间里，甚至透过窗口的每一分钟光束，灿烂的阳光，从高空落下，正从窗口照射进来，铺满客厅，洒在床铺，照亮书架，甚至拍打着餐桌上一瓶花朵的茎根。阳光如此具体而到位，用流线圈着温暖，用光洁裹着温度，让面光而生的你心生快乐。这是在以前老房子里，被高大树荫和四周群楼始终挡住，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和感受。远远地望着山，用眼神画着山头的白云；俯瞰地望着山角下成片的新楼房，你可以看他们，他们看你时却需要仰着面孔。这也是一种具体，一座城市的具体，一条道路的具体，一种地理的具体，和从没有标出名称的物件，正用我的目光告诉给我的具体。
　　 只有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被具体的家和人嘈杂着，你才能手握一份真正的安心。
　　
　　 四
　　 我觉得自己一生中，做的最得意的事就是写文章，我像勤奋的建筑工人，把一个个字从远处找到，然后让它们按着我的想法，一个个、一句句、一行行落在键盘，显示在屏幕上，成为我大脑中受我指挥的士兵，鏖战着无边无际的思想阵地。我用具体的时间，留下一个时间的我。尽管，它们并不能成为我的路，起码也成为我对生活长廓的构件。
　　 具体是什么？就是一件一件、一个一个用食物堆藏起来的房屋，却不是用于餐饮的仓库。就像我一个字一个字垒起的文章，甚至像我一口一口、追着清晨傍晚每天吃出来的身体。我的房，我的车，我的床，手机电脑，还有我喜欢的书和笔记，这就是具体的东西。它们就是生命疯长的田野，有林树、有禾苗、有自由的杂草，有沟壑、有平畦、有供人行走的小路，没有任何可以屏蔽的遮盖和隐藏。
　　 生活往往会把这些具体的日子，还有时间的饥饱，用一个一个的数据表达出来，用一天一天的时间撕扯开来，甚至让我们在一岁一岁的年迈中，用力地体验着生命最前面的是什么？不是死亡，还有能有什么呢？
　　 尽管，并不害怕不可避免的事正在发生，死亡的曙光隐隐可风。然而，坐在路边耐心等待的草叶飘落，总有一份刺痛手指的尖锐，敲打着树干，告诉我们，人终究活不过一棵普通的树木。
　　
　　 五
　　 似乎人的成长，就是从具体中成熟的一种植物，这是人的宿命吧。
　　 从退休的那一天，我没意识到这是一个生命的路口。甚至从60岁这一天开始，才突然意识到，生命的本质，其实在每一天里，藏不住，隐不了，活生生的特别具体，今天一碗水，明日一餐饭，然后就是重复的一碗水、一餐饭，这就是你能够享受的时间空间，从旋转的轮毂中得到的快乐。什么才是主要的，这些就是主要的，让你快乐和痛苦的东西，让你身体和心灵疼的事，才是具体。
　　 我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样子，有时累了，就干脆不去想，这已经成为不用去想象，都可以得知的结果。我可以用二十年、十年，甚至五、六年时间，重新规划生命需要体验的过程。这些规划是每一个台阶，是每一步的具体。甚至比我想象到的那一天，告别人间，更加具体。
　　 你无法拒绝的东西，便成为可以触摸的具体，你不得不接受中国的房子，不得不接受市场的物价，不得不接受旅游路途的遥远，不得不和窗外的寒冷酷热接近。就像你不得不去接受一切，不得不接受那些短斤缺两的小商人，胡乱涨价的菜摊贩子们，甚至不得不面对和你说钱、说孩子、说曾经、说辉煌的同龄人，尽管他们并不苍老。
　　 我不喜欢无德无良的商人，由来已久。甚至有很多熟悉的人，都知道我不喜欢做商业的人，就是因为我的职业，和他们打过多年的交道，曾经被他们一次次地伤害过，每一件具体的伤害，就是一道被剖开的伤口。伤害更需要具体的经验和教训，才能构成生活最硬的外壳，深深地保护着自己。
　　 具体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日子的坚硬；
　　 具体让身边的天地，一天一天可爱起来。
　　 我不知道，这种苍白和具体之间，它们有什么联系而言；更不知道，那些灯光和月光照亮的天空，最终是做什么的，每一个具体的东西指的是什么，每一种具有意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很可能，它们就是我对自我生活的感悟和超脱。
　　 我知道写下的这些文章，对于很多愿意追求故事情节刺激的读者来说，并没有任何的实际价值和启迪意义，这些文字只是告诉别人，我的一种情绪而已。它只是我某一时刻里沸腾的情绪，也是别人加给我的湿热情绪，甚至是我和别人共同熬煮出来的情绪。这些情绪会让人不得不在时间和灯光的下面发抖、冰凉，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然后，死亡就让我们像是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消失在泥土的表层，被这一年的落叶重得地覆盖着。
　　 我真心地爱过这个世界，并不是从苍白无力的空洞爱上的，而是从具体的握着手指开始，有时就像年轻时，用古老办法谈出的一场恋爱，慢慢地愿意和我喜欢的人共床。
　　 二〇二五年三月十三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