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过往】天然蚊香(散文)
老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李闻香,而被奶奶唤做“蚊香”。
老婶第一次被老叔领回家那年,眼界高的奶奶掐半只眼睛都看不上老婶。当即,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冲老叔发了火,她甚至举起烧火棍子去抽老叔。对于奶奶的抽打,老叔也不躲就那么挨着。老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跑上前挡在老叔面前,任凭奶奶的烧火棍子抽打在自己的身上。一时间,老婶的身上,胳膊上,就被奶奶打出了青紫血红印子。奶奶不得不放下烧火棍子说了句:“以后有人给我儿子挡子弹了!”就默认了这门婚事。
虽然奶奶表面默认了,但心里她还是觉得不舒服。奶奶就把家里最艰巨的挑水任务交给了老婶。别看老婶个子矮小,在娘家也没干过啥力气活儿,但她属于不服输的人。她就每天四点起床,摸索着去村里的井台打水。刚开始不习惯,往往一桶水到家了也只剩下半桶。但老婶每天坚持着,终于学会了挑水。谁也没想到这个被井绳磨破肩膀的新媳妇,以后会成为老何家最暖和的棉袄。
那年东北的夏天燥热,蚊子很多。家里每天用艾草熏蚊子,奶奶气管不好点不了艾草,经常被蚊子咬很多疙瘩。一天夜里,老婶抱着铺盖挤进西屋炕头,要求和奶奶住进一个房间,说自己就是天然蚊香,有她在奶奶就不会挨咬。因为她是O型血,血甜,蚊子喜欢吸她的血,蚊子光顾吸她血了,就不会咬别人了。老叔也证明了这点,因为老叔以前经常挨蚊子咬,老婶自从和他结婚,睡在他身边,蚊子还真很少咬他了。
有这么神奇吗?奶奶不信。老婶说不信那就试试。也别说,自从奶奶和老婶睡在一起,还真从没再挨过蚊子咬。老婶身上却被蚊子咬了几个疙瘩。紧接着的几天,奶奶开始放心大胆地睡,再也没挨过一次蚊子咬。奶奶信了老婶的话,从那后,把老婶叫成了“蚊香”。慢慢地村里人也都习惯叫老婶为“蚊香”。
那一夏天,老婶每天和奶奶住在一起,细心照料奶奶。奶奶每次半夜起夜方便,老婶都会搀扶着她下地,陪她方便完,安抚她睡下自己才会再睡。而且老婶睡眠很轻,无论奶奶什么时候起夜、什么时候喝水,她都会起床拿这拿那的,耐心到了极点。哪怕奶奶咳嗽一声,老婶都会迅速上前问寒问暖。时间久了,奶奶被老婶彻底感动了,从心里认可了她这个儿媳。
后山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地长满野花,吸引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去采。她们去后山都喜欢叫上老婶,她们说老婶既然是天然的蚊香,后山的蚊子多,和老婶在一起不会挨咬。结果有几次,老婶是和她们一起去了,她们还免不了挨咬。问起老婶咋回事?老婶笑着回答:“天然蚊香在野外也会有失效的时候呀!”
大娘嫁给大爷时,挑剔的奶奶也没相中。大娘左手被一场火灾烧残了。干起家里农活很不方便,但乡村人家干的就是农活。每次去地里干活,奶奶会留家里的女人在家里准备一家人的饭菜,但奶奶每次留人在家里,都不会留大娘,会安排她去地里干活。大爷心疼大娘就和奶奶商量,让他媳妇留在家里吧,她手不方便。奶奶听后直接一嗓子吼道:“没商量!嫁给老何家的媳妇哪有不干农活的道理呀?家里准备饭菜有茉莉和蚊香留下就行了。你媳妇虽然手残,但膀大腰圆的有的是力气!必须去地里!”
奶奶一言九鼎谁敢反抗呀?再加上奶奶带头领着去,不得已大娘就跟在几个男人身后去了地里。有时地里活计忙不过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和老婶把饭送到地头。老婶和母亲送来饭,老婶让母亲先回去,她就和奶奶商量让大娘回去歇歇吧,她想干农活锻炼锻炼。她还说,我老叔好容易休一个班,就来田头干农活了,一些悄悄话都没来得及说呢,她想和我老叔说说话。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她留下了,大娘回家了。那天后,即使老叔去上班了,老婶也去田头干活换回大娘。她说田头蚊子多,她和奶奶家人在田头干活,她这个天然的蚊香能把蚊子熏跑。
我们在东北的几年里,一到蚊子猖獗的时候,老婶都会去奶奶屋和奶奶睡在一起。奶奶高兴地享受着她这个天然蚊香的特惠照顾,很少再挨蚊子咬。
我们一家离开东北来承德时,奶奶舍不得老婶,她紧紧攥着老婶的手说:“蚊香呀!我去承德了没你在我跟前,估计我又少不了挨蚊子咬了。”母亲在一旁说:“妈,没事的!我也是O型血,到了承德你有我呢!我不会让你挨咬的。”奶奶却撇着嘴翻着白白眼仁说了句:“你又没有蚊香那本事,我不挨咬才怪呢?”
到承德后,承德的夜比东北潮,蚊子也刁钻。母亲为了防止奶奶挨咬,母亲每天就住在奶奶房间,给她拍打蚊子,扇扇子,一宿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只要听见蚊子叫声都会起床拍打蚊子。后来父亲开支的日子,母亲去了市里商店给她买了个粉色的蚊帐。母亲支起粉色蚊帐那晚,奶奶摸着尼龙纱直叹气:“这网子倒是密实,就是闷得慌。”月光漫过窗台时,她总是朝着东北方向念叨:“不知蚊香这会儿睡没睡踏实。”
我们来承德不久,东北的几个亲人也都相继离开老屋去了城里。只有老婶和老叔留在老屋一直没有搬走。老婶舍不得离开老屋,是因为村庄里还有一些留守儿童需要她教,她舍不得离开那些孩子。她和老叔,只想做一个乡村的守护者。
我们来承德后每年回东北,老婶都会要求和奶奶住在一起,愿意充当她的天然蚊香。许多年之后的一天,奶奶去世前,把我们一家人叫到身边,她紧紧拉着老婶和母亲的手,对我们一家人把憋了很多年的秘密抖落出来:“哪有什么O型血引蚊子,不过是她老婶整宿举着艾草辫,每晚给我打蚊子,她怕我挨咬,一宿宿都很少睡觉呀!我到承德一开始没买蚊帐时,茉莉也一宿宿陪着我帮我打蚊子,我才知道了她老婶并非是什么天然蚊香呀!”
去年暑假我回东北,撞见老婶在灶间熬艾草汁。佝偻的脊背把月光压成一张弓。她轻轻搅动木勺在墙上投下晃动的身影。留守儿童们熟睡的西厢房里,她蹑手蹑脚搁下十几个驱蚊香囊,粗布缝的袋子上歪歪扭扭绣着"平安"。
如今,我每次赶上夏天回东北,都会和老婶住在一起。每次躺在老屋的炕上,纱窗外月光如雾。五十岁的老婶仍举着那把豁口的蒲扇,手腕起落间带起细微的风。帮我拍打着蚊子,我闭眼装睡,任凭温凉的风拂过面颊——有老婶这个天然蚊香在,我睡得踏实,一觉睡到了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