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披头散发的女人(小说)
一
为什么这么晚的时候,我要开车出来,走这么远的路,去见一个一辈子可能只见一次的女人。
我和她约好,一定要等我到来,见到她活着的样子之后,并且再从她那里安全撤离回来,她才可以按照她的计划步骤,开启她的自毁程序。
“否则我就不去了,不管了。”我说。
“你爱来不来。你本来就是局外人。”她说。
其实我只是那么一说,我必须去见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突然从我还活着的世界消失,带走一大片天空和正在开花的土地。
其实我很心虚,懂得自己的诸多无能和无力。我的周围总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却拉不住任何一个人跳下时的衣角,夺不下任何一瓶农药,或者一条上吊的小绳。在红尘裹挟中,我自身不保,对别人基本没用。
但她不是别人,她是我不能平庸的理由,我是她打算扔掉的唯一稻草。我还没有见过她,但她离我实在太近了。
根据她发送的位置,两个小时后我下了高速,拐入一条类似乡道的水泥路。具体怎么走,她给我留了微信语音,说你不用操心什么路名村名,导航会把你直接导到我门口。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拖沓,像是贴着枕头说的,我没有从中提炼出一点点期待的成分。她是嗓音有些苍老,我也跟着苍老,像是去奔赴一场老人约会。
与高速上的车水马龙相比,这条路上的车辆和行人稀少,更没有路灯,仿佛我刚刚从一个人间拐进了另一个人间。我打开远光,看到车灯射出的光柱像手电筒一样孤单,细瘦,只在无边的黑暗里捅出了一个狭窄的窟窿。路两边飞掠而过大片大片的黑影,疑似有村庄,沟壑,树林。
好在这个季节没有飞虫,也没有雾,硕大的挡风玻璃冰凉而清醒。整个冬天没有下雪,到处一副干巴巴眼巴巴的模样。我踏足油门,开得很快,不需要在意前方来车,后面有没有扬尘。
二
大约一年前,她加了我的公众号,留言说:我喜欢你的文字,也特别接近你的那些观点,同时发现你和我一样,写得再热闹,围观者也少得可怜,无论怎么写都不可能火、不可能胜出似的。
我知道她是指流量的无奈。我发布过的几百篇文字,很少被推流,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苟且,冷清,自生自灭。她大约也是如此,生而为草,在乱草间开一枚小花,即使再怎么艳丽,也极少有人驻足。
我点进她的号,到她的园子里溜达,果然看到她那里也是春风不渡,门可罗雀,许多称得上精品的文章,阅读量也只有两位数甚至一位数。对于文字,我自信眼里装着秤杆,几斤几两一眼便能看透。她天赋很高,落笔不凡,许多篇目里的细节写得出神入化,却也因为自说自话,正能不足,而不被主流待见。我知道,人越多的地方,信息越密集的时代,良莠越不容易辨别。
我说,你我都是找不到故乡的人,我们惺惺相惜吧。
两个同频的人一旦同行,便会提速。互相看文章不过瘾,我们又互加了微信,各自的世界同时向对方打开一角。
没想到她还是个小年轻,微信昵称“女版夜猫子”。我知道夜猫子就是猫头鹰,专门在晚上出来抓老鼠的那种。我说幸好我不是属鼠的,否则不小心就成了你的宵夜饭。她说属鼠我也不吃你,我是素食主义者。
既然是年轻女性,我就不自觉地猜测起她的长相来,长发还是短发,长脸还是圆脸,白还是黑,胖还是瘦,相互交谈时却又不便打探,即使不存一点歪心思。
不料她主动说,你是不是想知道我长什么样,我的微信头像就是我自己,素面朝天,随便看。那个头像很漂亮,我原以为是拼图。于是我将她的头像放大,仔细端详起来。但见她的脸又白又冷,鼻梁很直,眉毛很长,眼睛很细,一头任性的黑发像烟花弹一样炸开,两只眼睛还一睁一闭,和她的猫头鹰名字很搭配。
她不属于漂亮,属于凄美,是耐看耐品的那种。凡是用本相作头像的女子,一般不是傻就是傲,但都很自信。自信的底气当然来自于颜值。
三
现实中的两个人即使天天碰面,有的也像隔山隔水一样疏远。哪怕是隔壁邻居,坚硬的水泥墙也会界出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世界。于是高人发明了网络,穿墙破壁,沟通万里。虚拟世界里的两个人就算站在地球两端,也能像穿越无障碍真空一样相互轻松抵达。
聊了没几次,我和“女版夜猫子”就有被相互同化的感觉。她就像被提前放置在远处的另一个我,异体却同心,陌生而又极度熟悉。这是怎么搞的,她和我的年龄不同,经历不同,性格也不同,可在看这个世界时,包括看文时,看人时,看事时,却总能无限接近,不谋而合。
某次她突然说,天哪,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这话很有感染力,让我像被打了兴奋剂一般头脑发热起来。
我曾反省过,我和她之间的投合,是不是很大程度上因为性别的黏性。她一脸的青春,一身的激流,和她之间隔着的墙再多,却没有一道墙是坚硬的。我和她对话时,房间的四面墙压根就不存在,电脑屏幕也不存在,眼前晃动的只有她那张素颜却有趣的脸。
她喜欢半夜里爬起来写作,喜欢写黑夜,写黑夜中的自己。她说唯独黑夜没有边沿,没有篱笆,四通八达,可以让心灵信马由缰。她说黑夜里有很多黑洞,能将你化为乌有,却也能载着你作时空穿梭,随意到达世界的任何一处,历史的任何一个站点。
她说她喜欢自己文字的气味,那些气味来源于她的手,她的灵魂,她的闺房,她的床铺,还有杯子里上升的咖啡气息。
我几乎读遍了她所有的文章,那些从天然土壤里流出的文字真的很香,很纯,很有润泽感。读着它们,我就感觉介入了她的世界,她的生活,听到了她的思绪游走键盘的声音。她自称她是“披头散发式的写作”,不讲究套路,也不穿靴戴帽。只有在创造文字时,能找到一种上帝般的存在。
她敢于表达隐秘的情绪。“这个夜晚我特别空洞,似乎需要一只有力的手来填充。有一刻我几乎堕落,设想了数个优质男相继来陪,包括那位心仪的男星。但换来换去,他们中竟没有一个能激起我的热望,值得小意挽留。然后我就明白,我想要的根本不是男人,而是爱人。”
四
有了她黑夜变得富有,白天反倒成了配搭。一到夜深人静我便两眼放光,像一只被草原召唤的狼。我们并没有把时间都用来热聊,一般都是打一声招呼,然后各种各的小地。累了的时候她才会停下来,对我说,找个树荫凉,陪我玩儿会好吗?
她拍过来她的一只手,手心朝上,“请帮我看看手相,不懂装懂的也行。”
最出格的是她某次在视频里怯怯地钻出一只大脚丫,“你看它是不是在说话,鼓动我去当足模。”
我笑着说,这么诱惑,你是故意的吧。
她关了视频,“不懂幽默啊。我是给你送灵感的。”
据说一个人最大的幸运和幸福,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喜欢的事。彼此泡在喜欢里,胜似泡在营养液中,是最好的养生之道。她带给我的便是。我从她的陪伴中获取了全面的给养,感觉天天有新意,有长进,有能源。我称她“小朋友”,也称她“小老师”,她便“嘿嘿”地乐。
其实天下人本来谁都不应当孤单,谁都有一个或多个潜在的最贴心的陪伴者,数十亿形形色色的同类中藏着足够的伙伴,密友,红颜或蓝颜知己。怪只怪我们的腿太短,熟人圈太小,一辈子互不相见,或见到了不相识,或相识了不相近。我们的脚被泥土粘着,谁也做不到自己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看一看他或她等候在哪个桥头。
而一旦拂去了尘烟,跳出了江湖,隐没了身份,职业、收入、年龄、家庭以及一切的鸡零狗碎,那就只剩下了纯粹的灵魂,很容易一呼即应,一拍即合,一见如故。
文学是人学,也是性学。聊天日久,我们谈及情感话题,甚至不加遮拦地谈及性爱,但那些内容似乎都发生在别人身上,与我们两人毫不相干。我们俩的关系属于哪种性质,是同性还是异性,一般还是密切,对此我们避而不谈,从不触及,仿佛俩人是神仙之体,超越万物俗念。
偶尔她说过一次:咱们不仅是一伙的,还是一体的。就像同卵双胞胎,彼此是对方的一部分,但又不是复制品。我是我也是你,你是你也是我。我们之间没有缝隙,所以不需要掰瓣、划界。
我说这也太近了吧,似乎缺了点意思。
所以我们不能靠得太近,不要线下相见。最好的状态,是保持足够的自然距离。她说。
我寻思,天天在文中约会,也许已经足够美好。
五
男女之间的所谓友谊可能存在,而且那友谊可以泾渭分明,但流得久了,界线就必然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偶然出现的,她是注定要与我站在一起看风景的人。经常有这样的情形,我和她会同时说出同一句话或同一个词,然后忍不住大笑一番。她说大陆并不想漂移,明明一个板块,却被上帝的手拉开,放在了不同的地方。
只有一个话题我们一谈就崩,就是关于人有没有权利放弃生命,自绝。谈论这个煞风景的话题都是由她挑起,隔不久她就会和我为此争执一番。这很奇怪,看上去她没有经济压力,也不受人欺凌,还心存理想,充满自信和自爱,怎么会对生命不敬,时不时产生厌世之念呢。
“理想主义者一碰就碎,完美主义者一触即溃。”她说。
她又说,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支撑我生命信仰的,第一是写,写自己所想,写自己所见。维特根斯坦说,哲学的终极结论是:语言即世界。我奔赴语言,世界却拒绝我。第二是爱,梦想中的那个人,不是找不到,就是找到了却爱不得。我来世间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活下去还能做些什么?
我说人在子宫内着床就开始成为活人,不再私有,既不属于父母,也不属于自己。任何人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自己更没有权利消灭自己。
她愤怒地反驳,人没有选择生的权利,难道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我想要的没有,我不想要的到处都是。我能改变什么,你能改变什么?我们两个是两条重合的线,但终有一个不同的点。唯独这个点,是我的一个结,却只是你的一个符号。
她让我害怕,她的这种突然间情绪失控,在微信语音中歇斯底里,一时被妖魔附身似的极端表现,虽属偶然,却让我暗自叫苦不迭。她早已不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一个普通的聊天搭子,她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因为优秀,因为不想落俗,因为孤独,因为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她才这么坚强而脆弱,心高而命薄。她不是剩下的,她是被孤立出来的。
六
后来得知她就在黄河故道的某个庭院,与我相距并不遥远,去去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我这里蒲公英开花的时候,她门前的垂柳也刚刚变绿。我的城市不下雪,她的屋檐上也没有一片雪花。
我没有打听过她的情感经历,不过问她的柴米油盐,甚至不曾索要过一张她的生活照。她说她不喜欢社交,几乎不与任何同学亲友来往。她原有一位最好的闺蜜,自人家嫁人生子后,话题里便充斥着奶粉和尿布的气味,她们间的联系越来越少。她说越接近真,越靠近美,也就越容易看到真与美的背面,就如看到月亮上的一脸麻子,这让她失望至极,痛不欲生。她说一个人活在梦中是危险的,所有的梦都需要保护层,所有的诱惑都是聊斋中狐狸精的“见光死”,因此所有的圈子、园子都是空的。
在离目的地只有两公里的一个岔路口,导航指示左拐,但那路口被一堆新土挡道,一个丑陋的牌子上写着“前方施工请绕行”。这并不新奇,所有会开车的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待遇。条条大路通罗马,从窗户出来到北京,绕就绕吧,只要导航不瞌睡,就会调整规划好一个新的路线图。
一路上我一直在猜测她终于意志崩塌,下定决心告别生命的背后原因。是什么样的坎让她再也无法逾越,又是怎样的一种心念支持她临死希望与我一见?我其实并不完全懂她,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理解她的决绝,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将她的信心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
也并不是没有一点预兆,此前一段时间里她已经表现异常,有时和我正聊得好好的她就突然刹车,斩钉截铁地把天聊死。她虽然居住在农村,但似乎并不缺钱,她曾透露她的钱足够她在一线城市购房生活。她之所以选择当前这种状态,独身一人,关门闭户,只与文字为伴,只靠梦想呼吸,是因为一个特殊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她说有一天她会亲口告诉我。
究竟她是怎么了?如同那些纵身一跳的许多兄弟姐妹一样,一个个究竟怎么了?
也许她是一个无法行走的残疾人,她的一切身体部件精美绝伦,只有两条腿不听使唤;或者她患有某种不治之症,生命只靠一条细线系着。这样的可能性极小,但谁知道呢。
也许她的身体没有毛病,但心灵受过重大创伤。她被某个富家子弟始乱终弃,或者她夭折过心爱的孩子,或者她不堪家庭的冷热暴力,主动从一场人生噩梦中逃离。
也许她曾是一位迷失自我的外围女,厌倦了被金钱裱糊的虚情假意和低俗交易,试图躲在一个清净处自愈自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