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两年徒刑的秦望石被正式释放。
　　 监狱的电子门徐徐开启，他下意识抬起头望望天，感觉天是这样的大无边，瓦蓝瓦蓝的，阳光的金丝洒在他像涂了一层白灰的脸上，既感到晕眩又刺眼。他不由低下头。由于提前释放或异地羁押，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来接。
　　 一个人走回去，没成想走步似踩着一堆棉花，像咿咿呀呀学步的孩童，又像醉汉。他苦笑不已。当然，小小的不适应很快被新鲜的空气所替代，他大口大口地吞吐着大自然的气息，感觉身体里的元气在渐渐恢复，于是拎起双肩包，朝人群集中的地方靠近。
　　 俗语道，哪个庙没有冤死鬼。秦望石就属于被人栽赃而锒铛入狱的。他断定就是同窗好友浦勇下的黑手，但苦于没有证据。
　　 说来话长，秦望石与浦勇是大连某大学一个班的要好同学，前者是班级学习委员，白净脸，细高个，眼睛很大，像两滴墨汁流来荡去，永远是黑夜的味道。他擅长诗歌写作，在整个学院出类拔萃，曾几度在本市刊物发表诗歌作品，其中不乏经典的句子，如“你若走不出旧时光的小巷，不妨朗读我写在屋檐下的雨声”，还有“我是小小的蜡烛，倾听你火柴只有一次的磨难声”等等段落，在同学当中广为流传，被誉为学校的叶塞宁。不少同学都喜欢他的诗歌，其中低年级有个叫腊月的女孩子，更是对他的诗歌崇拜有加，对他的每一首诗如获至宝，每每都会工工整整写在自己日记的扉页上，而且周末的文艺晚会竟能一字不落地声情并茂地朗诵下来。长之以往人们冠予秦望石“雨声诗人”的称号。
　　 青春本身就是诗歌。同学们商讨筹备诗社的事情很快落实，由秦望石牵头的《西海》诗社在掌声中迎来新生命。浦勇担任班级体育委员，身材像石匠凿的一块粗料，棱棱角角的，说话未说先笑，酷爱足球。校守门员就非他莫属。兴趣广泛，自然也是诗社成员。浦勇与秦望石是同桌，性格互补，文体不分家，于是就形成了班级的中轴线。但是按天赋讲，秦望石还是甩浦勇几条街。
　　 腊月是农村来的丫蛋。一次父亲进城卖地瓜，发现有一个人影从高楼坠下，他丝毫没有犹豫，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托住了命悬一线的坠楼者。坠楼者得救，父亲却因伤势严重，抢救无效身亡。后来父亲被评为省见义勇为模范，由于腊月母亲早逝，生活无依无靠，便被接进市孤儿院。腊月天资聪慧，学习成绩突出，随着年龄长大，越发出挑的水灵灵，辫子粗又亮，一对大眼睛像雨后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朵，未说话先抿嘴笑，服饰朴实，从不着妆，一坐一站浑身无不散发原始野性的美，这在大城市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下子堕入纯朴的八十年代某个街景里。
　　 腊月是诗社的主要成员，诗歌受秦望石的影响，但有自己的风格。她净写些老家的牛羊鹅鸭、春种秋收什么的，很接地气。秦望石对她的诗作始终报以肯定的态度。这样腊月对秦望石越加的崇拜。
　　 当然，在不少同学眼里，觉得秦望石清高自持，不怎么入群，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有时在湖畔一站就是半个小时，任凭风把他的长发吹成鸡窝而不顾及，有时卧在草丛里看蚂蚁搬家，甚至从脸上爬过也无动于衷。去废品收购站，他是常客。
　　 这一次他要乘客车去偏远的乡下，看能不能淘到宝贝，一路不断打听老乡，终于走进一处废弃的农机房，房屋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坡脚老人，半边残垣断壁，四周外杂草丛生，间或乱七八糟堆放一些旧汽车零件及管材角钢之类的破铜烂铁。
　　 他正在张望，一只菜狗窜了出来，冲他汪汪直叫。屋里的人发现有来访者大喝一声，狗顿时夹着尾巴卷曲成一堆黄泥，一动不动。
　　 主人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农，酱菜脸，大手大脚，招呼让他进屋。时值秋末，屋子四面通风，寒冷袭人。他看见老人拿起一本书准备撕了引火，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看清老农手里拿的竟是茅盾所著的《子夜》长篇小说，他立马三两步冲过去，从老农手里夺过书。老农给他弄蒙了。
　　 他嘻嘻一笑，老伯，这本书我要了。愣了半天的老农返过神来说，看样儿你是外来的小子吧，到俺这里干啥？
　　 大伯，吓着您了吧，对不起，我是从大连来的，喜欢读书，想到你老这儿看看有没有一些旧书，就想买几本。
　　 老农一听。咧嘴一笑，有有。转身到墙嘎啦提溜起一个麻袋，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秦望石定睛望去，全是名著，这下可把他乐坏了，有钱钟书的《围城》《孙犁精选集》《基督山伯爵》上下集、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等，他如获至宝地连声说，太好了，大伯，我都要。说着他从兜里掏出100元钱递给老农。老农打眼一瞅说，孩子，看你是个咬书虫，你就给俺个20块钱吧，这里所有的东西是按斤要的。秦望石摆摆手说，那哪行，我还得谢谢您呐。
　　 老农看犟不过秦望石，就收下了，叹了口气说，俺村有个孤老棒子，喜欢读书，前些日子过世，活化那天村里原本打算将书一块烧掉，呼噜巴天空打了一个霹雳，惊得老少爷们不知所措。按说，可能不想叫烧掉，于是俺稀里糊涂就留下了，没想到你小子来了，老天爷显灵了。行，你这钱俺留着买烧纸，在他墓前好捣鼓几句用吧。
　　 腊月不单有了创作的老师，而且去秦望石寝室发现他满屋满地都是书籍，她喜出望外。当然，也是借机靠近，想在自己喜欢的偶像那里多待一会儿，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感。有时秦望石不在寝室浦勇自然就成了接待者。浦勇显得殷勤，一会儿给腊月倒水，一会儿打开窗户，让屋子吹进清新空气。浦勇给人一种谦和随意的印象，知识面也很广泛且比较健谈。腊月也从他的口中得知一个外国足球巨星叫马拉多纳，是一位阿根廷人，还知道南太平洋活跃在水底的卡拉奇火山竟有双髻鲨和银鲨在水温摄氏50度的海底游弋，尤其讲到辽宁朝阳发现古龙进化成鸟的化石标本，因此被誉为“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第一朵花绽放的地方”。
　　 腊月静静地听着，眼睛因惊讶睁得大大的，像瞬间开放的两朵黑玫瑰，一种女性看不见的芬芳溢出，浦勇惊喜地暗暗作深呼吸，享受腊月的体香，是什么型的，一时难以确认，待以后慢慢命名。
　　 时间缓缓在浦勇的阔谈中流逝，秦望石没有回来，是遗憾亦或被浦勇的奇事异闻所陶醉，腊月知道该起身告别了。送走腊月后，浦勇尚陶醉于胜利者的感觉中不想自拔。但他很快清醒，告诉自己该立即行动。他在腊月座椅附近寻找腊月掉落的头发。只找到一根。
　　 不行，他急忙从抽屉里找出手电，打开，仔细巡查。有了，在背靠椅接头找到两根。他如获至宝，用镊子轻轻夹起来，拿到自己眼前。呵，煤一样闪亮，锦丝一般柔软。他闭上眼睛，嗅着腊月的发丝，不愿醒来。
　　 浦勇偷偷收藏腊月的头发已经三个月了，经过反复验数，一共四十一根，都夹在他的日记里。
　　 秦望石背一袋旧书风尘仆仆回来后，大喜过望，眼睁睁地看着《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飘》《红楼梦》，还有李六如《六十年的变迁》等一本本名著就在自己身边，他不断摩挲爱抚。虽然书的霉味老大，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仙气。
　　 秦望石把电风扇打开吹书，结果味道更浓，呛得浦勇有些受不了，捂着鼻子一溜烟跑出寝室。秦望石瞅着他的背影不由哑然失笑。
　　 当他把戈宝权译本的硬壳《普希金文集》拿在手上，邹邹巴巴的灰色封面被侵蚀的像落满往日的残雪，他小心翼翼地翻动泛黄的书页，突然感觉一个硬东西从书页的夹层掉到地下。他弯腰拾起，一层老平纹白布包裹着不大的小本本，打开竟是一张暗红色存折，烫金印有中国农业银行字样，存折四周磨损的已失去了角，露出细细的白线，间或闻到烟油与汗渍的混合味道。他轻轻打开，揉揉眼睛，户主叫田干柴，存栏密密麻麻，余款栏印有总计三万九千四百壹拾贰元六角零三分。
　　 噢，秦望石自语道，应该是书的主人留下的私房钱。存折里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写：鄙人无亲无故，粗茶淡饭，乐在其中，小有囤积。死后谁持有归谁。纸条右下方有他的印章和手印。看罢，秦望石眼睛噙满泪水，知道这是一位清高的先人，他把存折放在书桌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故者在天之灵。
　　 有人敲门，秦望石应声，腊月拉开门小猫一样溜进来，瞅他一脸掉魂的样子，就问，咋地啦？
　　 秦望石没理她，依旧沉默不语，腊月知趣地坐在椅子上。过了片刻，秦望石指着桌上的存折，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腊月习惯性地吹了吹溜到前额的头发，好奇地说：这钱如何处理?
　　 当然还给主人。
　　 他不是孤身吗。
　　 乡里乡亲还在。
　　 秦望石瞅着腊月一脸狐疑的样子说，事不宜迟，你能陪我去一趟吗？明天就走。
　　 好的呀，乡下对俺是再熟悉不过了。腊月猛地搂着秦望石的脖子兴奋不已。这时，浦勇突然跨进门笑容可掬地问，再带我一个好吗？
　　 他俩没想到浦勇的突然闯入，显然十分尴尬，也让秦望石有些不知所措，说，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了，明天是诗社活动日，你就替我主持一下吧。
　　 行行，保证完成任务。浦勇对自己的唐突介入，用手摩挲后脑勺表示歉意。
　　 次日，秦望石与腊月乘坐大客车朝他曾经买旧书的乡下驰去。浦勇望着公交车卷起的一阵烟尘，这才踅身而回，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秦望石的记忆极佳，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那个旧机房和卖给他书的大叔。别看大叔表面邋遢，心里贼亮。同意带路去找村长。马村长是位红脸大汉，大节骨，听罢秦望石将收购旧书发现存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双手激动地握着秦望石的手说，谢谢你们，这是一笔不小的数啊！学府出来的大秀才就是顶呱呱。
　　 秦望石揪揪着嘴，直叫，哎呀呀，夹疼我啦。
　　 马村长见状，忙抽回手，俺这该死的，忘浑，就知道握手，哪想到你们这些细皮肉嫩的书生扛不起。
　　 秦望石抽回手，腊月见状拽过来，直朝他手心吹，以减轻疼痛感。
　　 秦望石缩回手，对马村长说，没事我们就回去了。马村长说，那哪成，大老远来的，头拱地也得吃顿饭。
　　 谢谢，不行，我们大四即将毕业，离校前有许多事情要办。
　　 噢！马村长将自己的光头拍得像皮球似的，叭叭响。那成，过几天俺派会计写封表扬信给你们学校送去，感恩学校培养的好后生。说毕，他叫会计拿了一大筐花生递给秦望石。
　　 大叔，我们不能要。
　　 嗨，留下吧，俗语说，麻房子，红帐子，里面藏了个白胖子。这花生是俺们当地特产，可有营养呢，又有早得子的含义。腊月一旁听了，脸刷一下红的像过年的灯笼。
　　 秦望石拗不过村长的热情，只好收下。匆匆吃完饭，马村长拍拍秦望石的肩头说，可要记住俺们牛村哦。
　　 我会的大叔。
　　 好哩。说完后，村长又排治保的小伙子开拖拉机硬把他俩送回大连。
　　
　　 二
　　 一切好像都是命运的召唤，从乡下回来不久，秦望石在一次全国诗歌比赛中以一组《父亲坐在黑暗中》力压群芳，荣获一等奖，奖金是一万元。
　　 参加颁奖典礼回来后，召集诗社成员浦勇、腊月等在“后街”酒吧搞了一次庆祝会。趁着酒兴秦望石即席朗诵了以色列伟大诗人胡安达•阿米亥的一首短诗，《忘记某人》。他清了清嗓子，把滑到前额的一缕黑发给撩了回去，开始朗诵：忘记某人像/忘记关掉后院的灯，第二天它一直亮着。但正是这光/使你记住……
　　 压根儿没想到，刚沉浸在诗境里，竟戛然结束，一种圣洁的静默之后，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秦望石瞥见腊月黑黑的眼睫毛挂满了泪花，显然她被感动了。
　　 次日，暑假在即。腊月接过秦望石赠与她的由傅浩编译的《耶胡达•阿米亥诗选》捧在胸口，老半天嗫嚅道，能不能带她一起去以色列旅游看看？
　　 好哇，我也有此意，正好我的稿费够咱俩观光一次。
　　 腊月把去以色列的消息告诉了浦勇，浦勇听了嘴角颤抖了一下，随之改换成微笑说，好哇，祝贺你们。我因明天去老舅家，就不能为你们送行了。腊月说，不用，干嘛那么俗，顺手将落在他肩头的一片花瓣扑落掉。浦勇瞬间感觉一股甜蜜涌向心窝。
　　 飞机直达特拉维夫后，他俩再搭车到耶路撒冷圣殿山之西，然后直奔哭墙。
　　 “哭墙”又称西墙，是耶路撒冷旧城古代犹太国第二圣殿护墙的一段，也是第二圣殿护墙的仅存遗址，长约50米，高约18米，由大石块筑成。据考古学家研究，这些石块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是世界上收获眼泪最多的建筑，每年上万人来这里哭泣祷告。
　　 他俩松开手各自去了男女分区。秦望石紧贴着斑驳陆离的石墙，仿佛在感应它的呼吸，博大而神圣，有一种眩晕，那是你离上帝最近的时刻。
　　 他不由得伸出双手抚摸着石墙的沟痕，仿佛触到远古凝固的河床。继而，把额头紧贴墙壁，凉凉的，如闪电倏然进入身体，有种快感直抵灵魂深处。他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流泪，浑身颤栗。激情里他拿出纸条写了两句诗：我的后窗，当看见你布满雨滴，我会想到有一双眼睛在远方哭泣。——献给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