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有一种痛无法言说(微小说)
天刚蒙蒙亮,“俊生娘丢了”的这条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从那逼仄暗黑的小土屋里,疯了一样往村子里传。鸡还没打鸣透呢,俊生家门口,就围了一圈伸长脖子的街坊邻居。
“俊生,赶紧去找找吧!”对门堂兄俊明急得直跺脚,扯着俊生的胳膊就往外拽。俊生却挠着后脑勺,一屁股蹲在墙根下,嘴里嘟囔着:“哥,她不呆不傻的,你让我上哪儿找去?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找事儿啊!”这话一出口,围在边上的人都炸了锅。
“俊生,你还有良心不?那是你娘!”隔壁王婶气得直拍大腿,“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老了老了就落这么句话?”
“都别围着吵吵了,分头去找吧,这么大岁数了,走不远。”村里辈分高的三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开了口。可人群里又有人犯起了嘀咕:“不知道啥时候走的呢,铁了心要走,那就不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娘丢了,这算怎么回事啊!赶紧的,分头去找吧。”大家七嘴八舌正吵得热闹,突然一声尖嗓门儿炸开了锅:“都别去找,老了老了还长本事了,我看她还有脸回来不?”
说话的是俊生媳妇,她叉着腰站在院门口,活像要吃人的母老虎。俊生长得枯干瘦小,站在媳妇跟前,就跟小鸡仔似的。俊生媳妇人高马大,嗓门儿能掀翻房梁。这会儿发起火来,唾沫星子都能溅到房顶上。
俊海大娘赶紧出来打圆场:“她婶子,可不敢这样说话,咱家还有仨儿子,一个也没娶亲呢。再说,这事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啊!”这话可算是戳中了俊生媳妇的软肋。现在村里娶媳妇,那叫一个难。黄花大闺女挑着有车有楼的,就连带娃的二婚女人,都得用两头“老黄牛”当添头。俊生家三个儿子,就守着几亩薄地,这名声要是坏了,往后可咋办?
要说俊生媳妇不孝顺,在村里那是出了名的。平日里,俊生娘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不是啃冷窝头,就是就着咸菜喝稀粥,顿顿还得过去跟儿媳妇要。街坊邻居看着可怜,也只能偷偷塞给老人俩热乎馒头,可这种事儿,谁也不好多管闲事。
说起来,俊生娘命也真苦。年轻时候就守了寡,一个人把俊生拉扯大。听老一辈人说,那是抗日时候,家里藏了把枪被人告了密。枪被没收不说,俊生爹还被抓进大狱,灌辣椒水、踩肚子,活活折腾死了。俊生娘大字不识一个,就这么靠着挖野菜,种点地,把俊生养大。偏生俊生不争气,长得瘦巴巴的,谁能想到,他还娶了个这么厉害的媳妇。
俊生媳妇被俊海大娘几句话噎住,气呼呼扭身回了家。几个堂兄弟分头出去,东村问了问西村,河滩找遍了麦秸垛,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眼瞅着半个月就这么过去了。大伙寻思着,周边村子都找遍了,兴许老太太走远了,只能慢慢等消息。
谁能想到,半道上杀出个老卯头。这天晌午头,老卯头拄着拐棍,把俊海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大侄子,别找了。俊生娘现在好着呢,看俊生两口子平时那样子,不回来也罢。”
俊海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大爷,敢情您知道我婶子去哪儿了?”
老卯头咳嗽两声,吐了口痰,慢慢悠悠说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儿:“那天我闹肚子,夜里没睡好。估摸也就两三点的时候,突然听到胡同里有驴拉排子车在过。我心想,谁那么早呀,就趴在墙头偷看。你猜怎么着,一个人搀着你婶子上了车,悄没声儿地走了。看样子,你婶子她自己愿意,那人也恭顺得很。”
俊海急得直跺脚:“大爷,这话您老早咋不说?”
老卯头叹了口气,背更驼了:“我说什么?让你们把俊生娘找回来接着受罪?这一把老骨头的,能享一天福是一天福吧。”原来,老卯头老伴走得早,这些年没少受俊生娘照应。早些年,有人想撮合他俩,可老卯头儿子死活不同意。这些年,看着俊生娘在俊生家受气,老卯头心里跟刀剜似的,可也只能干着急。那天夜里,看着那人小心翼翼搀着俊生娘,他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俊生娘被带到了邻村,那家人好吃好喝伺候着。
要说这事,还得从邻村一个叫何尚的人说起。何尚他爹是早年逃荒来的,老伴死在半道上,一个人把何尚拉扯大。何尚孝顺,总想着爹在阳世吃了一辈子苦,走了以后不能再让他孤孤单单的。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能找个合适的老太太,等过世后和爹并骨合葬,就托人四处打听。本来以为这事儿难办,没想到俊生娘一口就答应了。
可纸包不住火,半个月后,瓦口村何尚找了个给爹并骨的娘的消息,还是在十里八乡传开了。俊生一听,气得脑袋嗡嗡直响,抄起根扁担,带着几个本家兄弟,骑上摩托就往邻村冲。
还没到村口,就听见锣鼓喧天。威县乱弹那粗犷的调调,跟炸雷似的,把村里老老少少都引了出来。有人边跑边吆喝:“走哇,何尚为了给他找来的娘过八十大寿,专门请的戏班子呢,已经开场了!”“快点吧,再不去就赶不上热闹了!”
俊生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土路上扬起的灰尘能把人呛个跟头。远远看着一户人家的街门口挂着红绸子,院里摆着流水席,大锅菜的香味飘出来,馋得他直咽唾沫。可到了院门口,他却像被钉住了似的,迈不开腿。心里直犯嘀咕:就算把娘接回去,家里那口子能善罢甘休?娘回去还不得接着遭罪?
同来的几个兄弟,看着俊生这副模样,也都蔫了。正进退两难的时候,何尚迎了出来,满脸堆笑:“唉呀,大兄弟,来了咋不进来呢?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说着,几个汉子连拉带拽,把俊生带到了堂屋前。
俊生一抬头,脑袋“嗡”的一声。方桌左边椅子上,坐着个穿红戴银的老太太,满头白发梳得溜光,脸上笑出了褶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那不是自己的娘还能是谁?
俊生娘颤巍巍站了起来,刚开始眼神还有点躲闪,慢慢就平静了下来,拉着俊生的手说:“儿啊,回去吧,只当娘死了。何尚人很好,知道我今天生日,非要大办一场。这是娘这辈子第一次过自己的生日啊。”
俊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扭头一看,同来的几个兄弟早没了人影。
俊生回村后啥也没说。不到半年,有人来报丧,说俊生娘走了。俊生没去,连纸钱都没烧一张。三天后,又听说俊生娘和何尚的爹并骨合葬了。
这天傍晚,俊生一个人坐在爹的坟头边上。夕阳把云彩染得血红,像极了他心里那团化不开的愧疚。风一吹,坟头的野草沙沙响,俊生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西天,直到月亮爬上了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