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小上海(散文)
一
听说这些年周浦变化很大,我再也按耐不住要去看看的冲动。初夏一日,我乘公交车,去了周浦。
以前来过几次,但没有好好走走看看。这次,我没有等到镇中心,就在公交站37厂站下了车,决定步行,瞅得仔细点。这条路原称新马路,现叫康沈路。这是上海一些道路名字的典型命名方法之一,周浦镇夹在康桥镇和沈庄村之间。其实就是一段老沪南路,原来的上海南汇县(后变作南汇区,再后来划归浦东新区)通往上海市中心的必经之路。是周浦镇最喧嚣热闹繁忙的一条纵向主路,原来一根烂麻绳般的路,坑坑洼洼,狭窄逼仄,现早已改造成双向四车道的柏油马路。当然,在周浦镇西侧,又新建了一条新沪南路,用于客运车辆以外的车辆快速通行。新老沪南路进入周浦前,像一截树枝分杈。很显然,人、车辆、时光,一进入老镇,自然就慢了下来。所谓的37厂即上海国棉第37厂,当年上国棉一共就37个厂,这个厂排名最后一个。1993年初冬,我来上海面试,这里就是我最后一站下车的地方。当时,还有卖甘蔗的人,将甘蔗靠在车站旁的围墙上叫卖。那时,包括37厂在内,上海的棉纺行业规模宏大,全国领先。在周浦,提到这个厂,很少有人不知道。后来,经历一段棉纺行业的萧条和沉寂后,整个上海国棉进行了整合,这里变成了第7国棉厂区,去掉个“小3”,关系理顺,这个厂又满血复活,振奋前行。
这个公交站以南,有一条东西方向的马路,与康沈路垂直交叉,名曰繁荣路,因这条路的西段旁,1994年建成了繁荣工业区,有数家工厂落户于此。十年后,工业区被国家相关部委清理撤销,附近的地块又建设了周浦都市型工业园。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得益于上海的辐射,一个镇的制造业竞显现出勃勃生机。当然,名气最响的是在工业园之外,改革开放后德资建厂的“上海纳铁福传动轴有限公司”和由乡镇企业发展而成的“汇丽集团”,前者我还投递过简历,后者,我的一个好朋友在那里工作。这叫我想到了四季寒凉的东北家乡,因地理位置和气候的原因,直到今天,招商引资仍然非常困难。上海,占尽地利,谁看谁羡慕。
沿着康沈路,我边走边看,周浦确实变化很大。路两边建了几个大型的小区,高楼密密匝匝,各种便民服务的鲜食商店、点心店、小型超市穿插其间。到了镇中心,我先来到了澧溪小广场,这个广场真的小,目测下,两千平方左右,像是谁家的大院。澧溪是周浦的别称,其他别称都已失传。广场靠近康沈路一侧,立着一座金色鲤鱼雕塑,一簇浪花之上,托举着一条硕大的锦鲤。鲤鱼有力地摆尾,胸鳍腹鳍仿佛登踏如足,背鳍展开如旗猎猎,鱼嘴张开,仰天一啸,似要完成惊天一跳。这姿态,象征富贵繁荣幸福,充满活力。黑色大理石梯形底座上,正面镌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小上海”,这是近代以来人们对周浦的美誉。“浦东十八镇,周浦第一镇”。周浦,本名为何叫周浦,最可靠释义,当地四周都是河流(浦)。南方多河,带“浦”字的地名多如牛毛。周浦何故又叫澧溪?翻出自己珍藏的《周浦镇志》,上面引用《光绪南汇县志》记载:“周浦俗名澧溪,殊无出处。”毕竟“周浦镇地区成村的初期,居民大多是从外地为谋生而迁来在此定居的”,澧溪是否与湖南的澧水和河南的澧河名字有关,这里面或许流淌着乡愁,我就不做无端的猜测了。石碑右侧面上写着“周道至广、浦汇澧溪”,体现周浦对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生生不息的传承。这八个鎏金大字,正对着一条叫年家浜东西向马路,和康沈路斜向交叉,构成周浦镇镇区最基本的骨架。现在,早已蝶变为崭新的“人民大道”了。唯独路旁的人行道,保留了曾经的“拥挤”,让我难以从往事里抽身。
沿着年家浜路向西行百米,是澧溪幼儿园,它和周浦镇政府紧紧挨在一起。幼儿园像一朵花,被全镇人民捧在掌心。幼儿园依旧,外墙都画上了各种彩画,那仿佛是孩子们的涂鸦,那是他们憧憬的未来,鲜艳夺目却不具象。我站在马路对面,对着幼儿园一番疯狂拍照。当年,为了儿子能进这所全镇最好的幼儿园,我找过园长。漂亮的女园长,与其说最终答应了我这个执着的家长的请求,不如说是答应了儿子一双大眼睛忽闪的渴望。如今,我看着自动伸缩的大门代替了过去两扇高大的铁门,只有感慨,时间能钻过所有的缝隙,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走出这个大门后,再也没能归来。
二
下一步,我毫不犹豫地去了步行街。在一个有着1300多年历史的古镇,大张旗鼓地开辟了一条步行街,算得上新潮。当然,这条位于周浦镇中心,起于康沈路,终于周市路的小马路,本来也进不来什么车。在我的印象中,原来路两侧都是一些店铺,偶尔有运货卸货的小型车辆进入。倒是一些三轮车、黄鱼车在这里如鱼得水,在行人之间游“轮”有余。现在正式命名“步行街”,让走路更有格调和派头。当然,也决不排除有将上海南京路步行街缩写在这里的想法。
我一边进入“小上海步行街”大门,一边打量着矗立于街口仿建的“小上海旅游文化城”,非常逼真,简直就是上海豫园的沙盘版,神似形似,小巧精致。这样的模拟有没有意义,似乎没人去讨论,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自然和步行街一起被当作了“小上海”的地标。铭牌上列有店名,里面有黄金首饰以及小商品的店面多家。实话实说,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曾经买过一个珍珠手链,说戴在手腕上吉祥,保平安,如今被我不知丢向了哪里。我不喜欢束缚手脚,鞋子于我,都是镣铐。有了这些想法,就放过自己,三过“旅游文化城”而不入了。
这条步行街,原名中大街,实际宽不过20米。但这条街上掩藏着大大小小的商铺有几十家。就像现在的很多古镇一样,打开一扇窗,也能开个店面。而扎根我记忆深处的只有一家理发店和药店。理发店的名字我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一家集体企业,好像不急于追求时尚,改成美发店,去干洗、烫头等赚钱,只规规矩矩从事理发、刮胡须的基本理发项目,但顾客盈门。里面的师傅大都是老者,所以,一位年轻的师傅非常扎眼。当时,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大眼睛,皮肤白皙,短头发,讲话脆生生的。当地人中,他的普通话算是突出的,这让我觉得亲切。他几乎成了我和儿子的专职理发师,每次,我宁愿等上一会儿也愿意把头交给他。可惜,这家店面不见了。我还记得,他说我的头发很硬,最好烫烫。真想告诉他,如今老了,头发还是不服软。向前再走一段,那家“华泰”药店竟然还在,店面还是老样子,几乎没装修过。在药店比超市还多的年代,它竟然还能生存下来,一定有什么“灵丹妙药”。走到这里,长约500米的步行街就快到头了。我来的时间不对,所以,步行街上举办的各种活动比如小上海民俗文化节表演等等我无缘看到,留下遗憾。
沿着周市路南行,我找到了一家“老街羊肉”。虽然刚刚11点钟,店内已经有客人吃饭了。走路消耗热量,我也亟需补充卡路里。周浦的羊肉,在浦东新区乃至上海都小有名气,和崇明羊肉、庄行羊肉、七宝羊肉齐名,制作技艺已被列入浦东新区非遗名录。这里羊肉的吃法主要以白切为主,最火爆的是三伏天。三十年前我刚来周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八仙桌上,围坐一圈,有几人聚餐的,有一个人用餐的,面前摆着羊肉、糟毛豆以及黄酒和茶水,经常是一大早就开始了,酷似两广地区吃早茶的场景。有的吃肉喝酒,再喝茶,茶是用来解酒的,有的只是吃肉喝茶,也有的只深爱着一碗红烧羊肉面。羊肉贵了,目前已飙升至100元一斤。我从没在周浦的店里吃过,这次才真正注意到,老板是用两张白纸包着切好的肉片,小心翼翼地摆到我面前的,好像包的不是羊肉,而是包着一团火。两杯黄酒下肚,忽然觉得酒劲上冲,赶紧作罢,便又要了一碗羊肉清汤面,秃噜起来,努力让老板听到这声音。
三
饭后,我继续沿着周市路南行,本想越过那座石桥去看看我曾经多次买菜的一个农贸市场,但到了桥堍处,便被一座苍黄色的庙宇吸引。来到门前,见是“巽龙禅院”。这座建于清朝雍正年间的建筑,不知何故,此刻闭门谢客。如果能进去多好,我真想烧上几炷香,拜拜佛,为我的亲人朋友,祈福请安。庙宇前是周浦著名的咸塘港,我扶栏望着流水,如今不再是污浊不堪,新闻上讲,这河流不只是跑驳船了,已经开始筹备周浦首届龙舟邀请赛了。犹豫片刻,我没有走过石桥,石桥勾起我的伤痛。石桥那边曾经住着我在老厂时的一位同事老乡,吉林人,比我小十多岁,可惜的是,一次出差无锡,他在睡梦中去了那边的世界。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难过得一时说不出话。掉头往回走吧,走上一条通往我“家”的文康路,其实,走了一会儿我有点后悔,是不是过了桥,我还会遇见我的兄弟,他变了模样不要紧,我能认出他。
恰巧路过周浦小学,我在校门前停留很久,拍照,向里面张望,正是上课期间,操场上阒无一人。这里是儿子的母校,儿子的母校,其实就是我的母校。我多次和许多家长一样,来开过多次家长会,儿子的课桌就是我的座位。晚上放学前等在门口,接孩子回家。三年级开始,就不接送了,自己走。一个孩子,敢于过没有红绿灯的马路了,说明他已经长大。只是,三年级下半学期,因搬入新房,儿子转学了。必须说明的是,这所小学,出过一个名人,现代著名的文学家、翻译家傅雷。他自幼居住周浦镇北大街,就读于周浦镇小学。为纪念他,周浦后来新建了“上海市傅雷中学”、“浦东新区傅雷小学”,新建了“傅雷图书馆”,图书馆前,傅雷先生的雕像巍然屹立,栩栩如生。为儿子有这样的校友感到无比自豪。我想进校园看看,但大门紧锁,就挥挥手,和它话别。这时,我才看见原来的老教学楼后面,拔地而起一座崭新的教学大楼,已经进入封顶阶段,又感慨,又欣慰。
向前走,再拐两个弯,终于走到了我位于川周路上的老“家”。现代人往往把房子理解成家,我那时没有自己的房子,我的房子是租住的,一家民房的三楼,但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家。每月200元房租,购得做梦的权利,每晚我都睡得踏实,心安即是家,家和房产证无关。在这间不足50平方的房子里,我经历了平生的第一次3级地震,那晚,我还没有入睡的时候,传来了门框窗框被挤压嘎嘎作响的声音,传来了邻居碗和盘子滚落的声音。儿子依旧睡得香甜,我却整晚做着准备,准备时刻逃离这间老宅。我经常站在阳台上,望着房前那棵粗壮的水杉树,看它叶荣叶枯,看鸟儿飞来飞去。这栋楼里还住着其他邻居,彼此见面,不大说话,只点下头,大家仿佛都在守着这棵大树,默默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最让我感激的,是底楼租户,一对老夫妻。我买了助动车后,每天下班后都要搬进底楼,挤压了他们的使用空间。但老两口从不埋怨,有时见我风里来雨里去,还笑眯眯地问候我,说我好辛苦。如今,他们在哪儿?他们还在吗?这么好的人,一定还活着。
该返回了,不知不觉,已是下午两点多钟。这个镇,原来镇区不足2平方公里,现在从卫星云图看下来,远不止这个数字了,如果将它的几十条街道走遍,那没有十天八天是不可能的。周浦变得越来越新,而我这次是来怀念的,在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市井喧嚣中,和神色慌张的“旧”接头,我从容地做到了。请原谅我的不合时宜吧。老的周浦八景现存无几,但新的周浦美景必将层出不穷。只能留待以后,再去转转那新建的万达广场、周浦体育中心、周浦公园、周浦花海了。我1994年到来时,周浦只有几万人,现在,加上流动人口已达30多万人,单从这个视角看,周浦发展之快速度惊人。这个距市中心人民广场只有20多公里的小镇,显然不会满足于造几个商业中心、修建几条大马路、建设一些大型社区、设立几个工业园区。已经开通的地铁16号线、18号线,更是将它和上海浦东浦西紧密相连。从2025年上半年镇政府工作报告看,它的各项经济指标同比持续增长,经济运行向上向好。它必将不会满足于“小上海”的美誉,而是借势发力,像小河流入黄浦江最后汇入大海那样,终将融入大上海蓬勃发展的宏伟前景之中。可以骄傲地说,我的命运和它也紧紧联系在一起,回首自己的经历,我正是从“小上海”走向“大上海”的。我时时祝福它,时常想念它,我还会再回来的。不,准确地说,周浦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从未离开过它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