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侗寨稻花鱼(散文)
贵州的山是一层层往上的,侗家人的寨子就嵌在半山腰,若是云低的时候,寨子就是云上人家。寨子里的梯田更有意思,像老天爷铺的千层糕,一块接一块从山脚叠到云雾里,若隐若现,恍如仙境。这些梯田里,不单稻花飘香,更有人间美味:稻花鱼。
与北方的旱地梯田不同,侗寨的梯田都是水田。水是活的,山顶的泉水顺着石渠流进最上面的田,再一级级往下淌,最后汇进山脚的溪沟里。侗家人祖祖辈辈在这梯田里种稻子,还藏着个巧心思:开春撒谷种时,顺手丢几把鱼苗进去,稻子长,鱼儿也长。到了稻花飘香的时节,田埂边的水洼里就能摸到巴掌大的肥鱼。
我家的梯田在寨子中间那片,是太爷爷年轻时领着族人一锄一镐凿出来的,大大小小二十多块,最大的半亩地,最小的只能容下两张木犁。每年清明前后,阿爸就会提着竹篓去集市买鱼苗。鱼苗得挑那种银闪闪的小鲤鱼,侗话叫“稻花鱼”,说是最肯在稻根下钻,吃落在水里的稻花和虫子。放鱼那天是个正经事,阿爸会叫上寨里的堂叔伯,先在田埂边摆上三炷香,敬过“田神”,才把鱼苗倒进田里。小鱼苗一沾到水,尾巴一摆就钻进了刚冒绿的稻禾底下,像撒了一把会动的碎银子,阳光下泛着点点银光。
梯田里的水是山泉水,凉幽幽的,带着点甜味。稻子长到半人高时,水就变成了淡绿色,底下的鱼影朦朦胧胧。这时候,走在田埂上,一准能听见“哗啦”一声,这是鱼群被脚步声惊到,往深水处钻。侗家人管这叫“稻鱼共生”,稻子为鱼遮太阳,鱼粪能肥田,连除草都省了——鱼会把水里的杂草根啃得干干净净。寨子里的阿婆常说,稻子和鱼是一对亲兄弟,谁也离不得谁。
到了七月,稻穗开始低头,黄澄澄的稻花一朵接一朵落在水面,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香。这时候去看梯田,水里的鱼像疯了似的,嘴巴一张一合,欢快地吞食落在水面三的稻花。阿爸说,这是稻花喂鱼,鱼儿吃了稻花,肉里都带着米香。清晨,雾还没散时,阿爸会扛着木桨去田边划水,不是真划船,是用桨轻轻搅动水面,惊起的鱼会跃出水面,银白的身子在雾里一闪,又“扑通”落下去。每当这时,阿爸脸上就绽开了笑容,指着水面说,看这鱼背,圆滚滚的,稻花吃透了,该肥了。
寨子里的人都盼着开田捕鱼的日子。按侗家规矩,要等稻穗完全黄透,选个逢双的日子,全寨人一起动手。头天晚上,阿婆会用酸汤坛里的老酸水,泡上红辣椒和木姜子,酸香能飘出半条街。她常说,稻花鱼的肉细,得用陈年酸汤才衬得出鲜。
开田那天最热闹。男人们赤着脚站在田埂上,用木瓢把水往缺口舀,女人们蹲在田边,手里攥着竹筛子。水慢慢浅下去,鱼在稻禾间乱蹿,银亮的身子撞得稻穗沙沙响。孩子们最疯,跟着鱼跑,溅得满身泥也不管。阿爸手巧,一把抓住鱼鳃,提起来的鱼还在甩尾巴,鳞片上沾着稻壳,沉甸甸的。这尾鱼至少两斤,他笑着递给阿婆,今晚的酸汤鱼就靠它了。
中午的晒谷场摆起长桌宴,侗家姑娘穿着蓝布对襟衣,端着酸汤鱼挨桌送。酸汤红亮亮的,木姜子的香混着稻花鱼的鲜,离老远就能勾得人咽口水。夹一筷子鱼肉,刺少肉嫩,嚼起来带着点稻花的清甜,酸汤泡饭能吃下三大碗。酒过三巡,有人拉起牛腿琴,姑娘们唱起侗歌,歌声顺着梯田往上飘,惊得几只白鹭从山顶飞起来,绕着金黄的稻穗转圈圈。
阿爸说,这稻花鱼养了几百年了。以前日子紧巴,梯田里的鱼是全家的荤腥指望。现在日子好过了,却还是舍不下这个老规矩。鱼在田里游,稻子长得旺,阿爸蹲在田埂上,看着水里的鱼影,不住嘴地说,“咱侗家人,守着这山,守着这田,日子才能像稻穗一样,沉甸甸的。”
傍晚的梯田最美,夕阳把稻子染成金红色,水面像铺了层碎金子,肥鱼在里面慢悠悠地游。阿婆坐在门槛上择菜,嘴里哼着老歌,歌声混着灶房里飘出的酸汤香,让人觉得,这稻花里长出来的不只是鱼,还有侗家人日子里那股子踏踏实实的甜。
注:侗家人喜欢在半山梯田里种水稻又养鱼,开春时放鱼苗,稻花飘香的时候,鱼儿就肥了。开田捕鱼时全寨忙活,鱼做酸汤鱼特鲜。还有长桌宴、侗族大歌这些,侗家人守着这份老传统,日子过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