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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江山·见证】【晓荷】蝉衣(散文)


作者:汪震宇 举人,4726.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7发表时间:2025-07-08 18:33:11

【江山·见证】【晓荷】蝉衣(散文) 蝉扯着嗓门,在院墙上没完没了地嘶鸣着,一声紧似一声,直搅得这夏日的阳光也黏稠滞重起来。我蜷在竹椅深处,竹篾硌着后背也懒得动。篱笆边的豆角秧早就攀过了墙头,绿生生的豆角垂成串,风一来就悠悠荡荡,与二姑纳鞋底时针线上悬着的碎布片一模一样。瞅着瞅着,眼跟前便浮出她的影儿:蓝布褂子被风掀开了一角,后腰的那块补丁的颜色洗得发白,针脚在阳光下瞧得分明。
   那年我上初三,夏天热得很是邪乎。教室后窗外梧桐叶子都卷成了小筒,蝉在树上终日喧嚷,吵得人做题也没心思。那天早读课上我实在困乏难支,刚把脸埋进胳膊弯,就听见传达室王大爷在楼下扯着嗓子嚷:“汪震宇!三楼的汪震宇!校门口有人找你!”推开教室门,烈日灼得人眼睛发痛。
   樟树的浓荫下,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果然正是二姑。竹篮拎在她的手上,蓝布褂子后背洇开一大片汗渍,湿漉漉紧贴着脊背,好似刚从水里捞出一般。破草帽攥在手里,草绳早已松垮不堪,她一见我便把篮子塞进我怀里:“你爷爷总是念叨着这个茄子酱呢,喏,还有我蒸的槐花糕,还热乎着呢。”篮子底的玻璃瓶叮叮咣咣乱晃,不必看也知道装着她熬制的茄子酱,用的还是去年的旧瓶,她常说洗洗又是新瓶,倒是映出了她的勤俭。“别顶着毒日头来回跑了,我去伺候你爷爷奶奶吃午饭,锅里给你留了鸡蛋面。”
   摸着槐花糕温热的气息,我脑海中浮现出今早出门的情景:爷爷蹲在藤椅里捶腿,声音蔫蔫地念叨着去年的茄子种再也找不到了;奶奶在米缸边摸索翻腾,围裙上沾着粥汤的印渍,干硬后薄如一层寒霜。
   二姑差不多每两个月都会来一趟,竹篮里从未空过:有时是沾着湿泥的萝卜,须子上还挂着湿润的泥土;有时是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脆生生几乎能掐出水来。到了便帮着奶奶纳鞋底,半筐碎布经她手指拨弄,方方正正拼合得平整熨帖,针脚细密匀称连奶奶都感叹:“你这手艺,比年轻时还利落。”
   上上个月她来时,葡萄架上的果子才刚刚泛起点羞红。她蹲在藤架下,左手无名指弯曲别扭,却稳稳托着爷爷递来的旧搪瓷碗,碗沿那个豁口,是我幼时调皮摔的。她指着葡萄串叮嘱爷爷:“这串太密实,挤在一块养分不足,出不了甜味儿。”手指点在青葡萄上,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她手背,斑驳点点,仿佛撒了一层细碎的金芝麻。
   那天中午的放学铃声刚歇,我就踩着那辆浑身乱响唯独铃铛不响的自行车往家猛冲。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爷爷围着棋盘支着招,二姑踮起脚给奶奶摘槐花。蓝布褂袖撸到胳膊肘,小臂上铜钱大小的一块烫疤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前年为爷爷熬药,不慎药罐歪倾,滚烫的药汁泼溅在她胳膊上,鼓起偌大的水泡,她当时咬紧牙关未吭一声,血珠顺着手肘滴在青砖地上,如断了线的殷红细珠串。
   “你爷爷就爱这一口槐花炒鸡蛋,说比肉还香。”她把落满槐花的篮子递给迎出来的奶奶,转身进了厨房,“新磨的面粉,中午擀面条,劲道着呢!”没多久厨房的烟囱冒起烟来,由浓黑渐转轻盈乳白,葱油的诱人香气不过一会儿便钻出窗缝,引得人肚子咕咕直叫。我蹲在灶边添着柴火,二姑则在案板前揉面团。只见面团在她的手中灵活地跳跃着,仿佛有了生命,面粉纷纷扬扬落在了她的蓝布褂前襟,染白一片。爷爷在堂屋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少放点辣子!我这嗓子可遭不住!”听到热闹处爷爷喊道。
   二姑隔着窗答:“晓得啦,给您多添醋!”声音裹着蒸腾的水汽飘来,温热又带着麦子的芬芳。灶膛火苗“倏”地窜高,映红了二姑的脸颊。她左手那根无名指在面团上偶尔打滑,眼看面条要揉歪,指尖灵活一勾,便又捋得笔直。“您这手又不听使唤啦?”我忍不住问。她甩甩手上沾的面疙瘩,腕上的银镯叮叮作响:“老毛病了,一使劲就拧巴,过会儿就好。”
   面条端上桌时,爷爷都已经喝了大半杯米酒,脸红得像个关公。二姑把卧着荷包蛋的面碗推向我,她自己却端碗蹲在门槛上。夹面条时她的动作略显吃力僵硬,手指不那么灵活自如,可她还是坚持把自己碗中的鸡蛋剥出来,颤巍巍放进爷爷碗里。“多吃些,念书费心神。”她往我碗里舀西红柿卤汁,汤汁不慎溅在蓝布褂上,宛若一朵小野花刚凋零了一瓣。奶奶清点着她带来的茄子,紫莹莹的果实挂在筐沿,蒂把还透着鲜绿:“够吃好几顿茄子酱了,别再两边跑了,家里啥都不缺。”
   二姑眼角皱纹笑得漾开,如水面轻泛的涟漪:“您二老爱吃我做的,我就得常来,地里活计不是很打紧。”收拾碗筷时,我瞥见她悄悄往爷爷的烟荷包塞零钱。手指利落地把钱塞进荷包,随即迅速捂住袋口轻轻拍一拍,生怕掉出来,动作快如一阵风,可我还是看见了,那钱用手绢仔细包着,绢角上绣朵小兰花,正是去年奶奶给她绣的那方。
   临出门,她拎着空篮子站在葡萄架下,手指比划着指点奶奶该修剪哪根枝蔓:“这根太密,挡着日光,结不出好葡萄。”阳光穿过她鬓角几丝白发,在地面洒下金子般的光斑,恍若当年她教我粘蝉时,落在玻璃瓶上的点点碎金。“晚自习别熬夜,天热容易犯困。”她帮我理了理歪斜的书包带,手指蹭到我脖子,带着温热与面粉淡淡的涩感。“我回老院帮你把书包带缝结实,明早顺道送到学校去。”我点头时,瞥见她蓝布褂腰间那块补丁又被汗水浸得深了颜色,像一块晕开的湿云。她走出胡同拐角时,还不忘转身挥手作别,那抹蓝色在蝉声喧嚣中逐渐浓缩成小点,最终完全看不见了。
   晚自习的数学题难得出奇,窗外蝉鸣愈发喧嚣,仿佛在比赛谁的嗓门更大。突然教室后门传来喊我名字的声音,是爸爸托来的汉子,他喘着粗气,额头的汗滴顺着下巴砸在地上洇开点点湿痕:“你二姑……在医院抢救呢!”
   我抓起书包冲出去,自行车链条蹬得哗哗作响,像要飞起来一般。路过胡同口,葡萄架下的竹椅空荡荡的,爷爷的收音机扔在上面,咿咿呀呀兀自唱着无人倾听的老戏文。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亮得扎眼,刺痛了眼睛。姑父蜷在墙角抽烟,地上烟头堆成了小小坟丘,鞋底沾满了菜园里的黑泥,定是从田间直接赶来的。“从你家走时就头晕,刚到老院摸出针线筐……”他声音沙哑得宛如被砂纸磨过,“扑通一声就栽那儿了。”说话间烟灰从他指缝簌簌落下,掉在洗得发白的裤腿上,宛如撒了一把苍白的芝麻。
   抢救室门楣上红灯亮得令人心悸,红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我攥着书包在走廊来回踱步,侧兜里二姑早上塞的槐花糕早已凉透变硬,像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坠在心头……不知过去多久,红灯终于熄灭。医生摘下口罩挤出“尽力了”几个字,瞬间这三个字如冰锥刺入胸口,冻得我窒息。姑父猛地站起来,膝盖重重撞在铁椅背上发出巨响,他喉咙里一声未出,眼圈却顷刻间红了。表哥拉着我走进病房,二姑静静躺在病床上,白被单之下那张脸显得比被单还要苍白冰凉。她的左手平直伸着,那根总往外撇的无名指终于顺从地平展了,手心朝上摊开,宛若一片被风拂落的槐叶。
   我轻轻蹲在病床边,望见她蓝布褂口袋里隐约露出一小段红绳头。我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竟是一只系着红绳的蝉蜕,翅膀薄薄如轻纱,完整无缺。那红绳是她纳鞋底剩的线头,甚至还残留着丝丝线油的气息。目光移至她右手无名指关节处,那道新月形的旧疤仍在,只是再也没有了温热,冰冷似一块寒玉。
   太平间冰柜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仿佛无数只蝉被关进了铁盒子里,压抑沉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我紧贴冰凉的玻璃往里凝视,二姑的蓝布褂已被整理得格外平整,后腰那块补丁也捋得服帖,如同盛装准备出门走亲戚似的。姑父在身后低声道:“她晕倒时还死死攥着你书包带呢,那截天蓝色的线在针线筐里绕了好几圈。”他声音低沉,“她说你书包带快断了,念叨着给你换根新的……”姑父话音未落,我恍惚听见冰柜里传出细微的声响,像是二姑做的蝉鸣子又被风拨动了,只是那余音袅袅旋裹着空旷,终归再无应答之人相和了。
   葬礼那天既然奇迹般地未闻蝉鸣。天色沉沉如幕,像谁惹得老天爷都在伤心恸哭,泪水止不住地坠落。我家中葡萄架的叶子全都蔫蔫垂着,毫无生气。奶奶坐在堂屋摩挲着二姑带来的茄子,泪珠滑落砸在光滑饱满的紫皮上,洇开一圈圈水痕。爷爷将那锅没吃完的槐花糕摆上供桌,自己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磕在石阶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闷钝滞重如同二姑往日揉面时的节奏。我伸手轻抚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二姑站在最边上,蓝布褂子上那块补丁被阳光照得发亮,弯曲的左手无名指微微外撇,笑容绽放露出两颗皎洁的白牙。
   出殡之际,我把那只系着红绳的蝉蜕郑重放入她的衣兜。我记得她总说,蝉蜕能护佑念书的孩子平安顺遂。当风吹起棺盖布角的瞬间,我依旧看见她蓝布褂前襟上沾着几点面粉星子,分明就是厨房里的旧印记,历经风雨变故,竟一丝也未曾掉落。
   此后每个夏天,奶奶总不忘在葡萄架下摆一个小马扎。“你二姑说不定哪天就拎着篮子来了,得给她留着坐的地儿。”她说话时目光总朝着胡同口方向,仿佛在期待某个熟悉身影会出现在转角。
   那年我回家,发现奶奶在葡萄架下特意挪开地方种了一溜茄子,紫莹莹的果实挂在枝头,蒂把儿依然带着翠生生的绿意,与二姑当年带来的一模一样。奶奶说,这是二姑留下的种子,春天撒下去,夏天就结得累累满满,“跟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蝉鸣喧嚣着漫过院墙时,我总恍惚瞧见二姑蹲在茄子地里,蓝布褂的一角被风掀起,左手无名指微微向外撇着,正伸手掐下一颗最饱满的茄子。日光拂过她鬓角的白发,在茄子上洒下细碎如金的光点,分明就是那年她站在我家厨房,俯身往我碗里浇西红柿卤时,眼中闪烁着的光芒,暖融融,亮堂堂地,稳稳沉淀于心湖最深处,成为心头恒久的踏实磐石。
   院里的竹椅还在原地,我偶尔仍会坐上去望着斑驳光影出神。篱笆边的豆角架又一次爬得满满当当,绿生生的豆角垂挂下来,风一过便轻轻摇晃,依旧恍若二姑纳鞋底时针线上悬着的那些碎布块。有时恍惚间,我总觉得下一秒便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喊着“震宇,来吃槐花糕了”那一刻,蓝布褂的衣角正在风中飘荡,犹如一只蓝蝴蝶,悄然停在豆角架旁,也永远停驻在我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再未迁徙离开。
   那蝉蜕依旧静静栖在我书桌一角,轻如尘埃薄如岁月;它腹中早已不复有蝉鸣,却分明在无声处托举着整个夏天,以及夏天里那个人永不冷却的灵魂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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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文章以夏日蝉鸣为背景音,铺展二姑短暂却炽热的一生。从竹篮里的茄子酱、槐花糕,到厨房擀面条的身影,再到病床前那只系着红绳的蝉蜕,每个细节都浸着二姑对家人的深情。她蓝布褂上的补丁、烫伤的疤痕、弯曲的无名指,是辛劳的印记,更是爱的勋章。作者用细腻笔触捕捉二姑的日常,为爷爷摘槐花、给“我”缝书包带、悄悄塞零钱进烟荷包,这些琐碎里藏着最质朴的牵挂。二姑猝然离世后,葡萄架下的茄子、未完成的书包带、奶奶挪出的小马扎,都成了她未曾离开的证明。蝉鸣依旧,豆角垂挂,二姑的身影仿佛仍在院中忙碌。她用一生诠释了“爱”的模样。感谢赐稿晓荷,佳作推荐共赏!【编辑:何叶】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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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何叶        2025-07-08 18:35:08
  《蝉鸣与蓝布褂》以细腻温情的笔触,描摹了一位平凡而坚韧的二姑。她的身影穿梭在夏日的蝉声、槐花与茄子酱之间,用粗糙的双手与无声的爱,编织出亲情的厚重。作者以琐碎的生活细节为线,串起记忆中的温暖与猝不及防的离别,让读者在烟火气中体味生命的脆弱与永恒。蓝布褂上的补丁、指间的旧疤、红绳系着的蝉蜕,皆是爱的印记,沉甸甸地烙在时光里。
何叶
回复1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7-09 09:34:50
  您对小宇子文章的肯定,如同一股强大的动力,推动着我在写作之路上不断前行。感谢您的鼓励,让我有勇气挑战自我,追求更高的写作境界。
2 楼        文友:何叶        2025-07-08 18:36:00
  感谢汪老师的勤奋,问好老师。期待更多精彩。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7-09 09:35:53
  收到小姐姐的肯定,小宇子仿佛获得了无尽的能量。您的话语就像春风,吹散了我写作时的迷茫与困惑,让我能坚定地朝着目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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