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知己(小说)
一
白色的病房。
一个穿白色病号服的女人,在痛哭。
起初,声音不大,嘤嘤呜呜的,眼泪一滴滴砸在雪白的被子上,一砸一个坑。没过一会儿,那哭声便如开闸的洪水般左突右奔,横冲直撞,有股子疯魔气,是不管不顾地嚎啕,是歇斯底里。
“这辈子我没见她这么哭过。”我难过地想。
“阿珠,别哭了,这个孩子跟咱没缘法,以后再生一个。”站我身边的,是她的婆婆。婆婆五十多岁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我刚才给他喂了一大勺红糖水,他全喝了。这个孩子,来这一趟,大概就是要来喝这一勺红糖水的。”
这话说得伤心,阿珠听不得,阿珠崩溃了,大叫一声“我的儿啊”,倒在被子上,像只蜷缩的虾,半天起不来,哭到颤抖。
“姐夫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吗?”我问。
“电话是通的,就是没人接。”阿珠婆婆道。
“继续打啊。”
“嗯,继续打。”
苍白的提示音在白色的病房空洞地响起,每一声滴嘟都在传递一个渺茫的希望和一个扎心的失望。此刻,我的愤怒似熊熊燃烧的大火,若此时罗九儿在我面前,我一定跟他干一架。伤我姐阿珠最深的,就是他。
说起来,他们是自由恋爱,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是阿珠追的罗九儿。婚后,阿珠生了两个女儿。罗九儿对她一直有些冷淡,阿珠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没生出儿子的缘故,便想为他生个儿子。她觉得,只要给罗九儿生了儿子,罗九儿就会对她好。
妈来了,给阿珠带了鸡汤,我便从病房出来了,病房里的人已经够多了,阿珠也不再需要我。我一个人走在医院外面的街道上,此时天色已暮,到处亮着灯。我心里想着阿珠的事,觉得很是烦闷。她哭成那样,仿佛天塌下来一样,可是没人帮她扛,罗九儿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塌下来的天,就那样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头上。
我决定去找罗九儿,总归会有地方找到他,这个县城就这么大,他能够去哪里呢?我打算去罗九儿家碰碰运气,说不定他已经回家。医院在县城东头,罗九儿的家在西头,虽说一个东,一个西,所幸县城小,抬脚也走不了几步。我便顺着大路往西头走去。
小小的街道两旁是碧绿的广玉兰树,此时花开了,不时有暗香传来。路旁有好些散步的人,也有些摊贩,在路旁支个锅架,卖些臭豆腐、炸火腿、藕饼之类的东西。我肚子饿,便去买了个炸素鸡,打算一边走,一边吃。正付钱,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板,买两个藕饼。”我惊讶地抬头,面前站的居然是罗九儿,正朝卖藕饼的摊贩说话。
他的头发乱蓬蓬,脸上是失魂落魄的神色,人瘦瘦的,像根杆儿,一件白色T恤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我叫一声姐夫,他像一个梦游的人,被人唤醒似的东张西望几下,见是我,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呀,是你!”
我嗯了一声,等他拿好藕饼。
在见到罗九儿之前,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我想见到他后,一定要跟他打一架,为我的姐姐阿珠出一口恶气。但是见到罗九儿后,我忽然不想打架了,我跟他说阿珠流产了,在医院,等着他回去。他悠悠地说他10分钟前就知道了,现在正往医院赶呢,恰好就碰见了我。他怕他妈没吃东西,就顺路买点带过去。
我说那行,那你快去吧,我就不去了。
罗九儿应了一声,朝医院的方向走去。他拎着藕饼塑料袋,穿梭在树影和灯影中,他个子高,步子迈得大,很快,他清瘦的身影就在转角处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二
后来听妈说,那天罗九儿到医院后,阿珠还是一直哭,罗九儿像根木头似的,脸色铁青,只知道站在旁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阿珠。他妈推了他一把,让他给阿珠倒杯水,他就倒了一杯水,仍旧站在阿珠病床边,他妈气得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是木头吗?”
阿珠终于不哭了,罗九儿把水递给她,她接过去,一口喝了。喝完对罗九儿说你的儿子没了,你去了哪里,罗九儿不答,阿珠再问,罗九儿还是不答,阿珠气得把杯子往地上一扔,道:“你是死人吗?你倒是说句话呀!”罗九儿的沉默让阿珠的心降至冰点。在他的世界里,她透明得有如清水,她努力地向他靠近,他却只是沉默,只是躲闪,他是雾,是绝望。
出院后的阿珠便闹着要跟罗九儿离婚,因为她很快就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天罗九儿消失的真相:他跟细妹去十几公里外的鹿山堡看悬棺了。
阿珠猜过无数种理由,比如他睡着了手机调至静音,或者跟朋友钓鱼没带手机,又或者一个人喝酒喝醉了不知道看手机,一个人出门迷了路,甚至出了车祸正被抢救,她怎么也猜不到的是这个结局。
“细妹是谁?”我问妈。
“不是什么好人,乱得很,你莫问。”妈说。
我隐隐觉出不好,甚至不由得让人往些不健康方面去想。妈愁苦地跟我说阿珠要离婚,以后可怎么办,还有两个孩子呢。我问妈罗九儿是什么态度。
“他能有什么态度?他才舍不得离呢。”
“为啥?”
“像你姐这么好又对他死心塌地的人,他还找得到第二个?他心里难道没点数么?那个细妹,也就哄哄他的钱罢了。”
“他说了他不肯离?”
“他没有表态,是我自己猜的。”妈说。
妈接着开始抱怨起阿珠对罗九儿太好,说罗九儿现在这样,就是她惯出来的。平时对罗九儿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让他干一点家务,他出门,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问候着,关心着,他生病,她日夜不停地伺候着。她不止这样伺候罗九儿,还这样伺候他的爹和娘。他的妈那次骨折了,在医院躺着,是阿珠在医院里日夜颠倒地陪了一个月。
“你说,阿珠这么上杆子对他,他怎么会觉得她好呢?男人对太容易到手的东西都不珍惜。”妈忧伤地说,接着又有些愤愤然,“你姐在家里对我们凶得要死,在罗九儿面前像只绵羊,真是前世欠了他,该他的。”
妈又开始念叨起当年阿珠要跟罗九儿结婚时,她死活不同意,但是阿珠威胁她,如果不同意,她就跟罗九儿私奔,还跟她断绝母子关系,最后她只好妥协了。妈死活想不通,罗九儿有什么好?要长相没长相,要家底没家底,要工作没工作。个子虽然不矮,但是瘦。男人太瘦,就显得弱,没气概。阿珠即使不打扮,站在他身边,也是风姿绰约的,衬得他的样子,就像他家的破瓦房似的。真不知道阿珠看中他哪一点,像被罗九儿下了蛊似的。
“罗九儿不抽烟,不喝酒,这也是他的优点。”
“就只能朝他这方面想了,其他方面真的没的想头。”妈叹了口气,妈最怨的,是罗九儿家境不好。
妈说,罗九儿娶阿珠的时候,只有几间破瓦房,就那几间破瓦房,还是罗九儿的老爷爷留下来的。老爷爷留给爷爷,爷爷留给父亲,父亲又将留给他。这些年,房子不断修补着,这情形,就仿佛在一个破袈裟上不断打补丁,衣服虽然能穿,但是不洋气不好看一股子寒酸味道,压得人在别人面前都要矮一截。罗九儿家的邻居们早就盖起两三层的小楼,小楼前的院子也尽量修大一点,好放他们的小汽车。这样一比较,罗九儿家就更拿不出手了。怎么说都是在城郊,来钱的方式五花八门,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别人似乎都有路子来钱,按道理罗九儿也不应该缺钱,可他就是没有路子。他也不去工作,一天到晚躲在家里不出来,看他的书。他的母亲是勤快的,在地里种了菜,天不亮就摘了菜挑到城里去卖。父亲是个扶不起的人,一从罗九儿妈那儿捞到几个钱,就出去赌。赌得虽然不大,但是性子脾气在那里,总归不是向好的样子。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家庭,多少姑娘见了不得退避三舍?可是阿珠,却飞蛾扑火般往上靠。
妈说阿珠出嫁的时候,她给了她很大一笔嫁妆钱。阿珠用这笔钱开了个洗车行,把书房里的罗九儿拽出来和她一起洗车。之后她就很少回娘家,她像个风筝,自断了拽在娘家的线,奔向她的天空。
妈说阿珠想着两个人有个洗车行,只要勤劳肯干,日子是不用愁的。然而洗车于罗九儿却是苦刑,要不是阿珠一直看着,他早撂摊子不干了。钱,他是不在乎的;住破房子,他也是不在乎的。至于穿旧衣,吃简单饭食,他更加觉得是理所当然。他不理解阿珠为什么那么要赚钱,起早贪黑地干,仿佛永远干不够似的。他对阿珠说洗车行干半天就够了,钱够花就行。阿珠便给他算账,两个孩子的奶粉、尿布、洗车行的租金,一个月的伙食,婆婆看病、公公打牌……样样要钱,少一个子儿,这世界都转不了。罗九儿像听天书似的听着,烦得很。
罗九儿觉得烦,就没有好脸色给阿珠看。阿珠想着自己为了这个家,为了罗九儿你吃了多少苦,你还给自己摆脸色,觉得委屈,便也心中烦闷。两团黑色的烦闷被时间喂得越来越壮实,一个小小的洗车行渐渐都快承不住它们了。它们本是自己游走的,不过也有狭路相逢的时候,狭路相逢勇者胜,阿珠自然是那胜利者,她牢牢地拿捏着罗九儿,钱在她手里,人也在她手里。她每个月月初给罗九儿一点零花钱,罗九儿说不要,他不花钱。阿珠通情达理地告诉他钱是男人的胆,得拿着。罗九儿于是收了,把钱放在裤子口袋里壮胆。一个月下来,他的胆气越来越大,但是钱一分没花,他真是赚了。
洗车行闲的时候,罗九儿就想去看会儿书。但是阿珠讨厌罗九儿看书,阿珠说看那么多书,还是考不上大学,有什么用?浪费时间!罗九儿无奈,只好把书收起来。罗九儿的书摞了一堆又一堆,阿珠心疼地说怪不得存不下钱,原来钱都拿去买书了。罗九儿咕哝一句:“这都是以前的书,结婚后就没买任何书了。”阿珠让罗九儿以后都不要再去买书了,罗九儿虎虎地瞪了她一点,眼神里有种拼命三郎的狠劲,阿珠赶紧噤声。
阿珠闲的时候,喜欢打打小牌,让罗九儿也来,罗九儿说累,要睡觉。阿珠笑:“你睡得早,又不困,来吧,缺个角,别扫兴。”罗九儿却还是扫兴,硬是要睡觉,阿珠很尴尬,只好对她的牌搭子姐妹说咱不跟他玩,他脑子缺根筋。这话让罗九儿听了,又不开心,像吃饭被噎着了,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在心里堵得慌。他把门一摔,让门发出响亮的“砰砰”声,让那“砰砰”声将她们的愉快心情搅得稀碎。
“他们俩平时这样别扭啊?真看不出来!我只以为我姐脾气爆,没想到罗九儿也有脾气。”我说。
“哪个人没有脾气呢?其实你看,罗九儿跟你姐真不是一路人,你姐看不透。”妈说。
“妈,你要劝劝姐,不要意气用事,这个婚能不离,就不要离。”
“哪能不劝呢?但是她心里有结解不开。她的那个儿子,本来不该死的,医生当时问要不要进保温箱,她婆婆的意思是不进,要花太多钱,以后再生一个就是。你姐本来想砸锅卖铁借钱借物也要保住这个孩子,可是当她给罗九儿打电话时,却一直打一直打都没人接,她被冷了心,又想起平时罗九儿对自己的冷落,气不过,最后把心一横,不进保温箱了。等到儿子真的没了,你姐又悔得要命,觉得她自己把自己的儿子杀死了。看到罗九儿,她是又恨又愧,恨他对自己不好,恨他去找那个细妹。但是她又愧没保住儿子,那也是罗九儿的儿子呀。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三
前些天,阿珠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了。阿珠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的,除了吃饭,她几乎都躺在床上,跟谁都不说话。到家的第一天,妈让两个外孙女给罗九儿打电话,就说想爸爸了,让爸爸接她们回家,电话还没拨出去,被阿珠知道了,阿珠像头母狼似的扑过去,一把抢过手机,往地上一摔,怒声怒气地道:“谁再让我的女儿给罗九儿打电话,我跟他没完。”此时的阿珠,简直要跟罗九儿势不两立鱼死网破。
我们期待着罗九儿会在某个黄昏,出现在我们家门前。我们正在吃饭,他来了,就给他添一副碗筷,吃完饭,他就拎着包,和阿珠一人牵一个女儿,肩并肩回家去。然而,等了好几天,他都没来,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无。
罗九儿不来,阿珠显得非常失望。妈说其实阿珠就是说说,她心里哪里想离婚呢?但是男人出了这样的事,她如果一点表示都没有,那么她以后在他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呢?其实只要罗九儿过来接一下她,给她个台阶下,她也就顺势跟着他回去了,以后还是一样过细水长流的日子。
“妈,你不是看不上罗九儿吗?怎么现在又想姐跟他回去呢?”
“你姐再能干,那也是有两个孩子的女人,一旦离了婚,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可怎么过?罗九儿再不好,毕竟是孩子的爸爸。”妈说,“要不你去找找你姐夫,让他来接你姐回去吧。”
“我姐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
“不会的,她心里巴不得你去呢。”妈说。
于是我决定找罗九儿聊聊。
我猜想罗九儿不会在洗车行,我姐不在,他一个人吃不了洗车那苦,他肯定是在家里,我决定去他家里找他。
转过几道弯弯曲曲的小路,我一眼便看到了罗九儿的家。他家在一棵大槐树旁,屋子不大,屋前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铺了水泥,堆着些簸箕锄头之类的农具。院门没锁,我轻轻一推便进去了。我故意大声咳嗽,把门锁弄得砰砰响,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奔到罗九儿的耳朵边,大声吵着说我来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