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荣海爷 (散文) ——党家巷记事 (三)
在外几十年,每当回老家时,总会在无意之中,听巷子里的人提起已故四十多年的荣海爷。只要谈到他,人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言语中充满对他深深的感激和敬意。
记忆中,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左右,稍微有点驼背,走起路来稳健有力,说话慢条斯理,冬天常戴着一顶厚厚的军用棉帽!他和蔼可亲,待人诚恳,巷子里无论谁家有事需要帮忙,都少不了他在场。所以,我们党家几条巷子的人都称他为“活雷锋”。
荣海爷力气很大,在生产队那个年代,他干活从来不惜力气。集体劳动中,脏活累活重活他从来没有逃避过。比如,搬生产队饲养室的牛槽时,三四个小伙子都抬不起来的重东西,只见他双手一搓,弯腰蹬腿,憋着气鼓起腮帮一下子将三四百斤重的牛槽挪了10多米,从饲养室的一边移到另一边,放得稳稳妥妥的,招来周围人一阵阵的喝彩声;当时生产队的木轮大车换用铁轱辘时,原有的木轮外圈包有U形铁皮,车辐上布满铁铆钉,将木轮拆换铁轱辘,是荣海爷将一颗一颗生锈的铁铆钉拔出来,然后换成铁轱辘;70年代后又是他将笨重的铁轱辘换成胶皮轱辘。据说,有人当时不服气,结果那个人新安装的那辆架子车车轮抱死不转动,因为他在螺母和车架之间没有留缝隙,结果还是荣海爷安装完了所有大车上的胶皮轱辘。诸如此类的事,还有收获时装大车、搬重东西等等,不胜枚举。只要生产队有重活累活,荣海爷必在场。
夏季收麦时,“扬场”是一项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技术的重活。它是一种传统的农事操作,指通过木锨、簸箕或机械将小麦扬起,利用风力分离壳叶、尘土与麦粒的过程。那时都是传统人工“扬场”,生产队几百口人一年所收的数万余斤小麦,有一半都是荣海爷使用木锨将麦粒高高扬起,靠南风或东南风将较轻的麦糠吹至一侧,饱满的籽粒垂直落下形成堆垛。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好多年如此,大家都知道他是“扬场”的一把好手,他也以此为乐。秋季收谷子,也不例外。
荣海爷不仅在生产队劳动积极,为人人称道。在对待巷子里每家每户的大事小事上,他也是非常热心,总是鼎力相助。有喜事,他总是帮着主家挑水,抬重物、上高架搭帐篷;有白事,他会起早贪黑甚至熬夜帮忙去打墓(我们老家农村实行土葬,指挖坟墓)、一身土一身泥,令主家感动;去世的老人出殡时,总能看见他一人肩扛棺材重头,其他几人在后边。过完事后,主家答谢大家时,他总是笑呵呵地说:“庄稼人,巷头巷尾,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家都有用人的时候,帮人家就是帮自己。”
上个世纪70年代末,生产队分田到户后,他家有一头老黄牛。只要有人想借他家的牛犁地,他会毫不忧虑地去帮忙。他不仅借自家的牛给别人,还亲自下地帮别人耕完地不肯吃主家一顿饭就牵牛回家,如此之举令邻里乡亲感佩不已,无不交口称赞他的淳朴善良与豁达大度的精神。
他助人为乐的事远不止于此类,更让党家几条巷子人深深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是他对于老井的守护。
我们的村庄地处渭北旱塬,千百年来,吃水用水非常艰难。过去村子里有“四池八井”,即四个涝池,八眼水井。人们饮用水来自水井,洗衣及牲畜用水主要靠涝池所积的雨水。
我家的巷头有一眼水井,供第三、四、五生产队的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使用。井水清冽甘爽,是我们的生命之源。夏天,井水冰冰凉凉,如水晶般透澈,入口瞬间驱散暑气。隆冬时,井口氤氲白气,水温润如春,掬一捧轻触指尖,似有暖意渗入血脉,驱散一身寒霜。如此甘甜之味令我至今仍然念念不忘。但更难忘的是从井下取水之艰难。
这眼井深36丈。因为水的稀缺珍贵,村民为护井盖了房子。井房不是很大,正中间安放着一架很大的辘轳。辘轳的一端用一段粗壮的圆木固定在一块巨大的门形石块上;另一端安装了长约一米多的弯曲铁轴,可供两个大人同时合力转动辘轳,以便带动绳索从深井打水。一般来说,绞井水上来需要3个人共同完成。其中两个人站在井边,合力转动辘轳,将装满水的木桶从井底绞上来。当水桶接近井口时,第三个人需用脚踩住辘轳上缠绕的井绳,同时双手用力拽紧,防止空桶因另一端的重桶下坠而滑回井中。第三个控绳防滑的人很重要,动作稍微有点差迟,井下的木桶就会将绳索拽入水中。而恰巧问题就出在这个环节上。
打捞井下水桶是常有的事。几十年间,几个生产队除了荣海爷,没有其他人敢深入120多米深,直径不到一米,井下极度缺氧的深井去捞桶。每一次水桶跌入,都是荣海爷将80多斤重的湿绳索的一端系在自己腰上,让井上的三个人徐徐将自己放入井底,然后再将自己连同水桶一起吊上来。打捞一次大约需要近2个小时,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有一次,上面的人大声呼叫在井下的他,井下一直没有回声。连续4个多小时,井房里外挤满了人,每个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有的人甚至偷偷抹眼泪,他们都担心荣海爷出了事。
当人们将绳索用辘轳绞上来时,只见荣海爷双手死死抓紧绳索,脸色铁青,嘴唇发紫,他几乎是晕了过去。人们将他抱起来,过了很久他才缓过神来。他的眼睛睁开时,周围的很多人都激动的热泪盈眶。
荣海爷就是这样,默默无闻,不求回报,义务为乡亲服务了几十年。他除了冒着生命危险捞“下跌”(土语,落入井下的木桶,“下”读作ha),还定期将80多斤重的井绳缠绕好扛回家,在自家门口晾晒干,仔细检查绳索是否有破损,木桶是否有破缝,然后将检查过修理好的井绳和木桶送回井房,供大家使用。如果没有人绞水时,他就将井房的门锁上,以防小孩子玩耍时发生意外。
这样的事直到1980年村里有了机井以及许多人家里有了洋灰水窖时才停止。人们都感激地称他为“老井的守护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许多人开始做起小本生意。荣海爷也购买了一台老式挂面机,给有需要的人加工手工挂面。加工一斤面收2分钱的手工费,所需要加的盐主家自备。
做手工挂面是费时费力的苦活。它制作的全过程包括:和面、醒面、盘条、绕条、拉伸、晾晒、包装七大核心步骤,需经历多次醒发和精细操作,耗时约20多个小时。我那时年龄不大,经常去他家找他的孙女玩。我时常看见绒儿婆(荣海爷的爱人)满头大汗在反复揉压面团,让面团不粘手、不粘盆,形成筋道质地;然后将面团放入棉被底下去醒面以便保持温湿度;之后,荣海爷就搅动压面机的大轮子,大轮子带动小轮子,将面团压成薄面片后,再用刀片切成圆面条盘绕至盆中继续醒发;接着来,荣海爷和绒儿婆就一起将圆条面拉抻大概三次,每次间隔大约30到50分钟,面条一次比一次长,一次比一次绕的圈数多,然后就变得越来越细;阳光下如银丝般飘飞的挂面在挂杆上晾晒,及至根部九成干时移至阴凉处回潮以增强韧性,24小时后下杆;最后一道工序是:面条完全干燥后,沿竹杆根部折断面条,去除面头,交叉弯曲成捆,用麻绳捆扎后一斤一把密封储存。
尽管整个制作挂面的过程极其复杂不易,可荣海爷和绒儿婆向来不偷工减料,缺少任何一个步骤和环节。有的客户有时忘记带盐,他们就加自己家的盐入面,切剩的挂面头也一起打包让主家带回。
荣海爷做生意一丝不苟,诚实厚道,他家加工的手工挂面因物美廉价深受当时人们的欢迎,渐渐地,他和绒儿婆的挂面不仅为我们村人喜欢,外村方圆数十里的人也纷纷上门找他们加工,可谓之门庭若市。他们也因精工细作获得了极好的口碑,街坊邻居及当地老百姓对他们赞不绝口。
生意越做越好时,有热心人建议荣海爷趁机涨价,荣海爷笑着回答:“年龄大了,咱不能跟风,咱一辈子是老农民,靠下苦挣几个零花钱就行了,远近都是乡亲,多挣几个钱却失了德,划不来。”
荣海爷做生意8年,直到他患病卧床前为止,都是每斤挂面收2分钱的加工费,一成不变,至今让人思之,实在是难能可贵。
1985年,老人家因病去世,享年78岁。
荣海爷是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但他善良、纯朴、厚道,他的助人为乐及无私奉献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党家巷人,使我们那里风清气正,团结友爱,所以在他离世四十余载后依然被人们所铭记和怀念。
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写道:“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荣海爷是千百万个普通农民中勤劳坚韧、默默奉献的典型缩影,见证了中国农村最朴实无华却又熠熠生辉的人性光辉。他的一生虽然平凡,但却在平凡的生活中展现了太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优良品质。他值得当代人去学习,他的精神值得人们去继承和发扬光大!
荣海爷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活在我们党家巷人的心目中!
2025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