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醒
　　 冻土冻了一冬，这天夜里像是松了松筋骨，“咔吧”裂开道缝。草芽儿就趁这空当钻出来，嫩黄嫩黄的，跟刚睡醒的娃似的，还带着点迷糊劲儿。
　　 去年的稻茬还直挺挺站在地里，跟插着的稻草人似的，憋了一冬天的话，还没说出口呢。新翻的土摊在那儿，褐色的，软乎乎的，太阳一晒就冒热气，把一冬的心思全晒透了，闻着都带股子豁亮劲儿。
　　 老黄牛拉着犁铧，犁铧擦得锃亮，一步一步在地里画道道，弯弯的跟波浪似的。每道沟里都藏着个约定，就等种子来，把秘密悄悄说给土听。
　　 燕子从南边飞回来，翅膀上还沾着云的影子，“噌”地掠过田埂。它飞过的地方，蒲公英醒了，撑着小伞，晃晃悠悠想跟着走，可风一吹，又落回了原地。
　　 渠水哗啦啦地来了，从上游一步一步挪着，笑出声来，溅了柳梢一身水。还给麦芽递了张透明的帖，又在田埂边撒了些蓝点点，是刚醒的野花。
　　 桃花探着脑袋，粉白的，瞅着蚯蚓在土里写啥。蚯蚓写得认真，弯弯曲曲的，都是春天的字。蝴蝶还没穿花衣呢，蜜蜂就急了，提着小桶到处瞅。田埂上的荠菜举着小白花，风一吹，整个田野都晃了晃，像是也跟着乐了。
　　
　　 二、苗语
　　 玉米苗排着队，整整齐齐的，一片叶一片叶往上长。先戴个小黄帽，再把胳膊腿伸得笔直，跟做早操似的。
　　 露水在叶尖上练了一整夜倒立，太阳一出来赶紧溜，钻进根须里，留个亮闪闪的印子。蚂蚁看见了，当镜子照路，一步一步走得挺稳当。
　　 风从东头起，走到西头，带着蒲公英的籽串门，跟每片新叶说悄悄话。说云是啥模样，说雨有多重，说麦子快要开花了。
　　 青蛙蹲在田埂上，竖着耳朵听，鼓着腮帮子想学，学不会，只好自己唱，从大清早唱到太阳偏西，嗓子都快哑了。
　　 蝴蝶停在最高的苗上，翅膀一扇，整排玉米都晃了晃，像是听了啥笑话，忍不住抖落一身光。土里的虫也没闲着，钻来钻去给苗的根挠痒痒，苗长得更欢了，一节一节往上蹿，跟比赛似的。
　　
　　 三、雨戏
　　 乌云把墨汁泼向天上，雨点儿就“噼里啪啦”跳下来，跳进田里打滚儿，一个接一个，忙得不停歇。
　　 禾苗举着绿伞跳集体舞，左摇右摆挺齐整。泥鳅在泥里开派对，你追我赶，泡泡一串一串的，跟吹肥皂泡似的。
　　 白杨树站在边上，抖着水珠子，看蚯蚓在湿土里写字，草书，歪歪扭扭的，还挺好看。雨水漫过渠边的石头，把石头洗得光溜溜的，像撒了一地黑纽扣。青蛙从水里探出头呱呱叫，当指挥，声音溅起圈儿，一圈一圈的，是绿的。
　　 雨停了，彩虹挂在渠边柳树上，弯弯的。田埂上的脚印盛着水，水里有星星，亮晶晶的。蜗牛背着房子慢慢爬，在泥地上画道道，歪歪扭扭的像没写完的话。太阳出来了，把水晒干，只留下印子，跟谁盖了章似的。
　　
　　 四、夏忙
　　 镰刀磨亮了，在六月的晨光里闪眼，磨刀石上“叮当”响，是镰刀在唱歌。草帽在麦浪里漂着，像白帆。老农弯着腰，跟月牙似的，把阳光一捆一捆扎起来，捆成麦垛。
　　 汗从额头滚到下巴，掉在地上碎成八瓣，每一瓣里都长出谷粒，饱饱满满的，顺着田埂滚进竹筐。脱粒机吞进金黄的穗，吐出一地碎银，跟月光似的。蝉在草垛上搭了个凉棚，风一吹，飘来新麦的香，闻着就踏实。
　　 小孩提着竹篮捡麦穗，小手攥着，暖暖的，是太阳的温度。田埂上的野花正开得艳，给忙日子系了条彩腰带。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拖拉机载着满车金黄在田埂上压出深辙，辙里盛着明天的盼头，沉甸甸的。
　　
　　 五、渠语
　　 渠水牵着田的手慢慢走，跟个耐心的娘领着娃。石头在水底数着波纹，一圈两圈，数到星星出来还没数完。
　　 水草顺着水的方向梳头，绿头发缠上蜻蜓的翅膀。蜻蜓挣了挣没挣开，只好跟着慢慢游，像被拉住的小伙伴。
　　 闸门把心思关关合合，该多给的不少，该少给的不多，让每寸土都喝得正好，不渴也不涝。
　　 傍晚渠边坐着纳凉的人，摇着蒲扇听水流说话。说山里的泉咋醒的，说路边的花咋开的，说去年的雨咋成溪的，说远方的河咋奔海的。小鱼在水里吐泡泡，给故事加点标点，句号逗号都有。月光照在渠面上，碎成银钉子，把田野的梦钉得牢牢的，风想偷都偷不走。
　　
　　 六、虫夜
　　 萤火虫提着灯笼巡逻，给晚归的田鼠照路。田鼠看清楚了，脚步快了些，生怕耽误了回家。
　　 蟋蟀在豆叶下弹吉他，弦是水晶做的，露水煮的，声音脆生生的。青蛙听见了跟着唱，合唱从黄昏开始，一直唱到露水打湿谱子。领唱的那只嗓门最大，把星星都震得眨眼睛。
　　 田鼠抱着麦穗跑过田埂，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跟偷糖的娃似的，脚步轻轻的，怕吵醒土。稻草人站在风里，帽檐上落着几粒星光，不说话，就看着，守着满地的梦话。
　　 南瓜花夜里合上了，把白天的太阳包成糖藏着。豆角在藤上荡秋千，晃悠着，把日子晃成诗。远处的狗叫被风揉碎了，掉在田里，长成了晨露。
　　
　　 七、秋实
　　 高粱举着火把照亮田野，把天也映成酒红色。棉花把白云纺成雪球，堆在枝头，等谁来摘。玉米棒子咧着嘴笑，露出金牙，一颗一颗闪着光。
　　 南瓜在藤下偷偷长肉，圆滚滚的，肚子里全是蜜。苹果红着脸躲在叶后，跟害羞的姑娘似的不敢抬头。谷子弯着腰给土鞠躬，谢了一年的养育。大豆在荚里蹦跶，等着炸开说丰收。
　　 收割机走过的地方留下一地碎光，是太阳的渣。田埂上的野菊开得正欢，给金色的田镶了道花边。老农站在田埂上点了根烟，烟雾里飘着叹气，是满足的那种。远处的娃跑着闹着，捡了个红苹果咬一口，甜到心里，笑出声来。
　　
　　 八、霜吻
　　 霜在菜叶上绣花纹，白的，针脚细，跟谁的心事似的密密的。晨雾把田野裹进纱巾，朦朦胧胧的看不真。萝卜在土里搓红脸蛋，把自己养得水灵灵的，就等被人挖出来。
　　 白菜裹紧绿棉袄，怕冻着怀里的甜。向日葵低下头数籽粒，每颗都记着阳光的味。蒲公英把娃交给风，让它们去远方找新家。
　　 稻草人戴了顶白绒帽，在风里站得笔直。它知道土累了该歇了，跟人累了要打盹一样。太阳出来了，把霜吻成露，挂在叶尖闪着彩光。麻雀在田埂上跳着，啄那些透明的吻。远处的烟弯着腰，跟田野说早安。
　　
　　 九、冬歇
　　 土地盖着雪被，厚厚的，能听见梦的鼾声。麦苗在底下攒力气，把绿劲儿憋得足足的，就等春天一到使劲长。
　　 犁铧靠在墙角打盹，木犁上还挂着去年的土，是田野留的记。麻雀在田埂上跳着，捡漏下的谷粒，它们的脚印像小逗号，写在雪上，没写完。
　　 炊烟在远处画弧线，一圈圈往天上绕，是村庄给田野的信，说等春天就来解纽扣。偶尔有野兔跑过雪地，留下串省略号，像说冬天的秘，又像等春天的答。稻草人披着雪斗篷，像个沉默的王，守着这片土的静。
　　
　　 十、田魂
　　 脚印在田埂上叠着，一层春，一层秋。汗渗进土里长成根，连着每株苗的心跳。每粒种子里都藏着日月，藏着太阳的暖，月亮的清。
　　 每片落叶里都记着春秋，记着风雨的事，人的欢和愁。田野把故事埋得深深的，到了春天又说给人听，用发芽的声，用开花的色，用沉甸甸的果，用饱饱的粒。
　　 土的气里有祖先的呼吸，有他们弯腰的样，擦汗的动作。风过的时候，都是生长的声，是土在说话，是时光在唱歌。稻草人站成永恒的样，看着田野把岁月酿成蜜，一年又一年不烦。因为它知道，田野的魂就在这枯了又荣里，在人对土的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