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难以忘怀的落花生(散文)
当后山的落花生开花时,黄色的花、绿叶随风摇摆,一副田园景醉了夕阳;当花生成熟时,爷爷让老水牛在山坡吃草,自己忙着扯花生,喜滋滋的看着一堆堆花生就像看着自己。
爷爷就是一粒皱巴巴的落花生。
爷爷其实也是一本乡土教材。
那时还没分田到户,我们与爷爷分了家。爷爷、奶奶和叔叔一起吃。毕竟分得的粮食太少,特别是花生就更少,除了米饭,主要靠红薯作为主食。为了能填饱肚子,每次煮饭,奶奶在锅里放上两个切成两半的红薯。吃饭时,爷爷把不多的米饭勺出,然后把煮熟的红薯全部放入锅中,就着锅巴,用铲子把红薯使劲捣烂,然后舀尽量多的水入锅中,接着边生火烧水,边把锅巴铲下来与红薯一起捣碎,水烧开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锅巴红薯粥一一盛到碗里。这是爷爷最拿手的红薯锅巴粥。经过他这一特殊加工的红薯锅巴粥确实好吃:香、甜,有回味。爷爷吃起来时,满脸放光,笑容可掬。当然,比起他那些当长工时吃糠巴或挨饿的岁月来,这无疑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这一过程,如果手上沾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他会仔仔细细地舔干净;哪怕不小心掉了一粒米饭或一丁点红薯皮,他会立刻捡起来,吹一吹就塞进嘴里。爷爷经常吃的就是这种红薯锅巴粥。米饭总留给叔叔和奶奶。他们有时逼着爷爷吃些米饭,但他说这东西好吃,吃久了也就习惯了。
往往此时,爷爷就像一个在灶台前“滚来滚去”的红薯。与此同时,我总是站在灶台,围着爷爷,看着他用独特手艺加工而成的锅巴红薯粥,咽着口水。其实大多情况,他宁可自己不吃或少吃,总把最好吃的“奖励”给我。
有天中午,爷爷和叔叔在外扯花生,家里只有奶奶。奶奶煮好饭等他们回来。那时,有一个磨菜刀的外地人问奶奶要不要磨菜刀,奶奶说没钱,不磨。听后那男人唉声叹气有气无力地说:我好久没生意了,两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会饿死。大嫂行行好,先给半碗垫垫底。奶奶看看本身不多的米饭,有些犹豫,但还是盛了大半碗给他。那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没几口就吃了个精光。他拿着空碗,盯着铁锅:好人做到底吧,大嫂。他很可能觉得只有奶奶一个女人在家,于是趁奶奶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锅盖盛了满满一碗,秋风扫落叶般吃光,没想到最后把仅有的两碗也毫不客气的吃掉!接着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了。奶奶无可奈何,伤心得直掉眼泪。
不久,爷爷和叔叔回来了。见此情景,叔叔马上追了过去。爷爷跟了上去。追了好一阵才追到那人,在叔叔的大声质问下,那人双腿下跪磕头: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从小没了家,出来好多年了……我在实在饿得不行了,所以……要么我把这些工具作抵押……此时,爷爷说:“男人家,不要轻易给人下跪!算了吧,吃也吃了。这年头出来做手艺,为了活命不容易。”那人千恩万谢后准备走,爷爷说你等等。说完转身往家走。那人刚松下的心又紧张起来。很快,爷爷返了回来:“这里有两个红薯一点花生,留作干粮吧。”那人接过那些东西激动得眼圈发红,再次千恩万谢才离去。其实,在当时本身口粮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爷爷这一做法遭到了奶奶和叔叔的埋怨。此后好些天,爷爷只好把红薯锅巴的水放得更多。
要知道,这些花生大家都舍不得吃,尤其是爷爷。除非特殊情况。爷爷平时吃得最好的也只不过是细得仿佛要放大镜才看得清的肉丝,或红薯锅巴粥,一两个鸡蛋,一杯米酒,一根旱烟;穿的是打满补丁的衣服……
分田到户后,紧巴巴的日子才有所宽松。不出几年,我家准备挖宅基地盖房。为了节约时间和成本,白天干农活,晚上挖土平地。
某晚,月亮比平时亮,因此没有开灯。我配合爷爷挖地。那时我大概十一岁。为了显示自己有几分蛮力,把锄头高高举起,并用尽全力往下压,但遗憾的是脚没踩稳,锄头狠狠地落在了爷爷弓着的背上!我也随着爷爷一声“哎哟!”倒在了地上。爷爷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痛,弯着腰将我扶起,并焦急地问我摔着没有?痛不痛?见我没事,然后,卷起旱烟,猛吸几口,此时的烟可能是他止痛的最佳药方。吸完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挖土……事后奶奶告诉我,爷爷的背被我那该死的锄头伤了好长一条口子!只不过当晚没开灯,穿的也是黑衣服,出了好多血都看不出来……那时的爷爷就是一粒皱巴得令人心疼的落花生。
其实,爷爷能忍的远远不是这些。他为我们的事没少操心,今天不是担心我们田的水满了,把刚施的肥冲走,明天就是生怕水浅了,干着了禾苗,为此常常风里来雨里去。这样难免不感冒。
一般的小感冒,他从不吃药,也不打针,坚持一两天也就过去了。大的感冒,实在难受,就用土法子:刮痧。他嫌用手指背刮不到位,就坚持用硬币刮。记得有一次拖了半月的感冒,刮痧完,后背,前胸,还有颈脖子全是横竖隆起的乌黑血泡。他硬是一声没吭,照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忙上忙下。准确的说,他从未因病而休息过,他总是那么闲不住。
但是闲不住的爷爷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奶奶因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带着刚出生三个月的父亲嫁给了现在的爷爷。爷爷生性老实、木讷。从小放牛,长大后给人当长工,常受人欺负和嘲笑。爷爷虽从未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十里左右的小镇,也没读过书,但他有独到的处世哲学。他从不与人争强好胜,也不与人红脸。别人笑他是个十足的傻瓜,总顾不了本……若遇上实在难以忍受的,他就说:“我打不起,骂不起,赔不起,但躲得起!”然后还是傻笑着走开。爷爷就是这样“快乐”着,这样知足、不顾旁人的嘲弄或讥讽、有滋有味地活着。在他一生中,烦恼痛苦似乎总与他无缘。
爷爷特别高兴的时候,会忍不住塞几粒炒熟的花生到嘴里,香香嘴,那神态,像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特别是他用炒好的花生米下酒,一粒花生米,一口米酒,一抬头,一眯眼吃下去,露出憨憨的知足的笑意,仿佛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享受。
花生确实全身都是宝,直接生吃,鲜甜可口;煮熟吃,粉甜飘香;炒熟吃,脆香四溢,回味无穷;可以与鸡鸭等搭配蒸煮或煲汤……方法太多,举不胜举;也可以榨油,还有止血等功效;茎、秆、叶、花生壳既可以做肥料也可以作燃料……它耐旱,耐贫瘠,朴实无华,不图名利,把果实埋在土里,从不张扬,默默奉献一生。
爷爷平时很少说话,他最佳的表达感情和发泄的方式恐怕就是唱山歌了,在田间地头劳动时总爱唱那首老掉牙的山歌:“嚯嘿,六月里来太阳狂呃,我在这里把活干,如果天还不下雨,只得把汗当酒尝,当酒尝……”爷爷的音飙得很高,表情滑稽,有些南腔北调,听后有哈哈大笑的,有鼓掌的,不论别人是玩笑还是讥讽或是假装的赞许,他不但不生气,还眯着眼“呵呵”的回报人家一个傻笑,接着唱得更起劲了。
但他身边的牛从不取笑,反而停止吃草,抬起头,看着他,然后甩甩尾巴,“哞哞”地轻轻叫几声,好像是为他喝彩。爷爷的老牛是他最忠实的听众和朋友,平时,爷爷的种田趣事、心里话都对它讲,它也都做相似的回应……
爷爷如牛也爱牛,如同爱着自己的生命。老牛犁田耙田跟了他十多年,他觉得它比自己还辛苦。所以,爷爷平时尽量牵着老牛找有最多嫩草的地方。可是有一天,老牛下坡时折断了左后腿,不能再下地干活了。奶奶说,老牛不能干活,干脆杀了卖了。爷爷坚决反对,说累了这么些年,它该退休,该安享晚年了。此后,爷爷已然决然地替代了老牛的工作。
双抢时,烈烈炎日下,常看到年迈的爷爷拿着锄头挖田的情景。跌倒、爬起来,不久又跌倒,然后又爬起来继续挖田,如此反复。他控制不住又唱起了山歌:“嚯嘿,六月里来太阳狂呃,我在这里把活干,如果天还不下雨,只得把汗当酒尝,当酒尝……”山歌和着水响,和着滚滚热浪,和着湿透汗衫的颗颗掉下的汗珠,时断时续、时低时高,像拓荒者的激情号角。
而这样的号角在夕阳斜照的山坡响起的时候,我仿佛看到爷爷肩上担着的稻子化作了两道最美的彩虹,又仿佛看到他瘦小的有些驼背的身影在不断变高变大,大得可以遮住整个夕阳,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骨骼吱吱作响。尽管他很吃力地,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缓缓地,挑着稻禾或拉着老牛爬上山坡最高处的打稻场……到如今,老屋的一角,堆放着他挑断的无数根扁担,踏破的无数双草鞋……
双抢后,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照顾老牛了。但牛毕竟太老,折了的腿一直没有恢复。那次他把牛牵到了村子侧面的山坡吃草。他站在坡上,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稚嫩的禾苗和花生等庄稼长势喜人,在微风的吹拂和阳光照耀下发出诱人的亮绿,心里美滋滋的。这时,爷爷又唱起了一成不变的山歌:“嚯嘿,六月里来太阳狂呃,我在这里把活干,如果天还不下雨,只得把汗当酒尝,当酒尝……”在主人熟悉的歌声中,牛吃得似乎更有滋味。但老牛的那只受伤的脚不知何时被石头缝卡住,为了把它的脚拉出来,爷爷没站稳,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那句还没唱完的山歌,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久久飘在高空,就再也收不回来……
爷爷那次和老牛一样也折断了左腿,终因年纪偏大,这次事故后,成了半身不遂。赤脚医师说,要治好很难,能保持现状很不错了。爷爷担心我们花钱,说我这把老骨头早报废了,治不好,不治了,别花冤枉钱。所以,我们想把他送到县医院去时坚决不肯。他还说,他死后就把他葬在跌倒的那个山坡吧。
因为缺乏爷爷的精心“照料”,不久老牛死去。爷爷知道后哭成了一粒开裂的落花生……
几天后,爷爷这粒落花生完全裂开,化成那一首没唱完的山歌久久地在他跌倒、安葬他的山坡盘旋,盘旋,那些陪伴他一生的水田和庄稼也仿佛随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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