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山那边是故乡(散文)
我每每站在城里的高楼上,向远处眺望,便见那青灰色的山影,横卧在天边,如一条老龙,静默地伏着。山那边,便是我的故乡了。
故乡的山并不高峻,只是些土丘,连绵起伏,像老人脊背上的骨节,嶙峋地排列着。山上长着些松树,稀稀落落的,远望去,仿佛是谁用秃笔蘸了墨,随意点染了几笔。山脚下淌着一条小河,河水清浅,夏日里常有光屁股的孩子在里头扑腾,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
我已有五年不曾回去了。起初是因工作繁忙,后来便生出些莫名的畏惧来,怕见那老屋,怕见那山,更怕见山中坟地里新添的土堆。然而梦里却常常回去,走着那条蜿蜒的山路,踩着松软的泥土,嗅着空气中稻草燃烧的气味。
父亲是个瘦小的庄稼人,背有些驼,脸上皱纹里夹着洗不净的泥土。他话极少,只晓得干活。天不亮便起身,扛着锄头下地,日头落了才回来。我幼时常见他蹲在门槛上吃饭,一碗稀饭,一碟咸菜,吃得极快,仿佛有人在后头追赶似的。吃完一抹嘴,又去收拾农具。我那时不解,问他为何如此匆忙。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说:“地里的活计等不得人。”
母亲恰恰相反,是个爱说话的。她个子高大,手脚粗壮,做起活来一个顶俩。她常在灶台边忙活,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一边絮絮叨叨地讲些陈年旧事。说张家媳妇不孝顺公婆,李家儿子在城里发了财,王家老汉前日跌断了腿……这些琐事从她嘴里出来,便有了生命,活灵活现地在昏暗的厨房里游荡。我常常坐在灶前的小凳上,一边帮她剥蒜,一边听这些故事,竟觉得比学堂里的课本有趣得多。
老屋是三间土坯房,屋顶盖着青瓦,年头久了,瓦缝里长出些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晃。东边那间是父母的卧室,西边是我的,中间是堂屋,兼作厨房。堂屋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漆已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桌上永远放着一个粗瓷茶壶,壶嘴缺了一角,用久了,里面积了厚厚的茶垢,不放茶叶也能泡出茶色来。
屋后有一棵老梨树,不知是何年何人所栽。树干粗壮,表皮皲裂如老人手背上的青筋。春天开一树白花,远看像落了一层雪;秋天结的梨子不大,但极甜,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我常爬上树去摘梨,有次失足跌下,摔断了胳膊。母亲一边骂我淘气,一边用土方子给我接骨,疼得我嗷嗷叫。父亲蹲在门口抽旱烟,一言不发,等我哭累了,才走过来,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冰糖。
村西头住着一位老秀才,据说前清时中过童试。他家里藏着一箱子发黄的线装书,视若珍宝。我十岁那年,不知怎的入了他的眼,他便要教我读书。父母自是欢喜,尽管家里穷,还是凑了一斗米、两只鸡送去做束脩。老秀才教我念《三字经》《千字文》,之乎者也地讲解,我半懂不懂,只觉得那些字句念起来颇有韵律,像唱歌一般。后来上了新式学堂,才知老秀才教的多是错讹,然而那种对文字的敬畏与热爱,却深深种在了我心里。
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中学。离家那日,母亲天不亮就起来,给我烙了一摞饼,煮了十几个鸡蛋,用布包了塞进我的包袱。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照着他沉默的脸。我走出很远,回头望去,他还站在那里,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后与老屋、与山影融为一体。
在县城读书的几年,我每月回家一次。每次走近村子,远远望见那熟悉的山影,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加快。母亲总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见我来了,便小跑着迎上来,接过我的包袱,问长问短。父亲多半在地里干活,知道我回来了,会提早收工,去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泥土,换上一件干净些的褂子才回家。晚饭时,母亲会特意炒一盘鸡蛋,或者炖一碗咸肉,那是我在家时才有的“奢侈”。
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城市上大学,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每次回去,都发现父母又老了些,父亲的背更驼了,母亲的头发更白了。而村子也在变,年轻人一个个离开,去城里打工,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老秀才死了,他的那箱书被儿媳妇当废纸卖了;村口的老槐树被雷劈了半边,焦黑的树干像一截枯骨指向天空;小河上游建了工厂,河水变得浑浊,再没有孩子敢下去游泳。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城里的医院。他得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母亲托人捎信来,我急忙赶回去,见他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见了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挣扎着要起身。我扶他坐起来,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才说:“工作……忙不忙?”这是他一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天后,他死了,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父亲葬在后山的祖坟里。下葬那日,天气极好,阳光照在新翻的泥土上,泛着湿润的光泽。我跪在坟前,想起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想起他塞给我的那块冰糖,想起他洗得发白的褂子……眼泪一滴滴落在坟土上,转眼就被吸干了,不留一点痕迹。
母亲不肯跟我进城,执意留在老屋。她说:“你爹还在这里,我走了,谁给他上坟?”我每月寄钱回去,她总说用不着,自己种点菜,养几只鸡,够吃了。电话里,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苍老,却总是说:“我好着呢,你别操心。”
去年冬天,邻居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摔了一跤,起不来了。我连夜赶回去,见她躺在床上,脸色灰白,见了我,却还强笑着:"大老远的,回来做啥,我没事。"我要送她去医院,她死活不肯,说:“老了,该走了,去医院白花钱。”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一天夜里,安静地走了,手里攥着父亲的照片。
如今,老屋空了,院里的杂草长了半人高。梨树还在,却再没有人摘它的果子,熟透的梨子落在地上,慢慢腐烂,引来成群的蚂蚁。我站在屋前,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忽然明白,我所思念的故乡,其实已经随着父母一起,永远地消逝了。山那边,只剩下一片记忆,像老屋墙上剥落的墙皮,一片片掉落,最终化为尘土。
离村时,我又回头望了望那山。夕阳西下,山影越发深沉,仿佛一个沉默的老人,目送游子远去。我知道,无论走得多远,这山、这水、这土地,都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而父母的身影,也将永远留在山的那边,站在记忆的村口,等待着我回去。
山那边是故乡。故乡里有我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和我永远回不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