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绿光流淌的夏(散文)
一
如果用一个“热”字描述夏天,我觉得不够公正。热热热,烦烦烦,反复叠词,就把好心情输在了每一个夏天了。
作家朱成玉说,心有余温,尚可暖秋。我说,眼中有绿,便可安夏。既然,我们改变不了夏天的样子,那我们就用心塑造一个绿色而美好的夏。
绿,可能在夏天太常见,故而让我们熟视无睹,即使看到,也觉得是释放燥热的源。我记得,在一部法国电影《绿光》里,女主戴芬执着于看到绿光,才肯结婚。这理由太特别。我曾想巴黎可能最浪漫,但少绿色之光。其实不是,是戴芬要找到一种绿光般的感觉。或许,绿光就像一块绿宝石的光,据说绿宝石之光,最具“治愈”性,以此我想,可能女主受过情感的伤害,绿也就从养眼的作用更进一步,有了如药丸一样的意义。所以,男主一直不懂得女主爱的感觉。我也不懂得。
如果问我所在城市的夏天样子,我会说,我喜欢绿光流淌的夏。夏天,疯长的只有绿。夏天的绿,渐染了夏。我还是觉得古人懂得“绿”,或许那时没有别的景色干扰,夏日,除了绿还是绿,绿成为不可选择的风景基调,眼光都投射在绿上了,《诗经·小雅·采绿》说“终朝采绿,不盈一匊”,她就抓住了夏色,专注于此。她懂得流淌的绿是夏的本色,在“七月流火”里浪漫着。诗经的歌词启发了我去关注我的城市的绿。当然,女子“采绿”,并非绿色稀缺,也不是挑剔成色,意不在“采绿”,而心有所思,绿以寄情,思念飘远。自萱草、杨柳到广泛的绿色,都成了寄予思念抒怀之色。绿,是新鲜的,于是有了爱不失色的文化内涵。现代色彩美学研究,已经发现,绿是一种深沉的思念颜色,原来我们的古人早就懂得了。作家张恨水写作时总在找寄托情感的颜色,突然发现窗外的芭蕉,于是有了《绿了芭蕉》的诗集名字。“绿了芭蕉”,并非张恨水所创意象,南宋人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中就有这个句子。真的是心有灵犀啊。
面对绿,只要有一点文化素养,就不难获得深远的“绿意”,还会认为绿自顾浓郁而无绮丽之美?还会觉得绿色不会抒情?只绿不花,情无结果。人的情感有多少都是这种状态,怎么能轻易否定不看好呢。
我也去“采绿”,不提篮,只凭眼,可抚摸,不摘采。轻易便得古诗意,对接了那个诗经中已故的女子。
二
相比于一二三线城市,我所在的城市很小,“不上线”,寸土寸金的概念就打折扣了,绿就有了施展“绿功”的可能。
仲夏赏绿,是我无法拒绝的项目。绿在原生态处,绿也喜欢见缝插绿。
沿街几处建筑,都没有高大的院墙,而是象征性地插了一组半人高的铁栅栏,那些藤蔓的植物,根本叫不出名字,从栅栏下爬上,已经长成一道绿墙。逛街的人,称这道墙是“会生长的墙”,熏风有意至,摇墙动绿廊。人间也有神奇!也许是主人撒了种子,也许有栏杆的诱惑,种子就奔来。石墙会生出古老,绿墙却年年如新。几个青年靠在绿墙玩手机,几个老者凑一圈打扑克,几只鸟儿在绿墙顶跳来跳去,似乎当作了舞场,绿墙下的人成了鸟的观众,鸟儿会统计收看率?
夏天的绿,已经浓得难以化开,堆堆叠叠的,都赛着丰盈。不像春天的嫩绿黄绿一般怯生生的,更不像秋天的苍绿,带着很多的倦意和无奈,夏绿那么丰盈,那么饱满,那么泼辣,瓶装着汁水一样,从叶子上滴落,流淌,汇成绿色的清凉之河。曾读过欧美文学概论,记得有一首英国民谣叫《绿袖子》,未闻旋律,倒是被这个意象感染了,一道绿墙就像绿袖子,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从一端舞起袖子,滚动起伏的绿波便传递过来。民谣写的是一个水手和一位身着绿袖衣装的姑娘相爱的故事,但绿色还是没有制止战争……
如今,我们的绿墙,流淌着绿的音符,我们把眼光投射上去,随着绿波摇着闲适浪漫的心情,意境可以反转。我愿理解为我们中国传说的仙女的绿袖,临风一挥,而把我们的情感都收揽上去了,就像《洛神赋》写的那样——“飘飖兮若流风”。夏雨,似乎是多余的,是有意来讨好一墙的绿,用不着雨水洗刷,已经绿如流淌,把一路的绿河架在了低空,不怕城中没有河,绿会造一条河。
三
我所在的城区有点老,但绿色却不老,那些空闲地儿,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安插,都交给了绿去占据,绿也绝不挑剔处境,愉快地发挥绿色遇时而生的特点,总不辜负人们的眼缘。
不远的河东社区,原本是70年代的小客站,周围已经被绿色染成了一座绿岛。安装地下变电设备掘上来的土,遂成空地的丘,爬满了绿植,楼下的绿园外是一排社区的宣传栏,翠竹丛丛摇曳,衬在宣传栏的后面,“翠竹寒烟静画堂”,(秦观句)我都担心没有多少人关注宣传栏而迷恋于赏竹,干扰了主题。更有玫瑰、青藤、凌霄等喜欢攀高的绿植,爬上了宣传栏,我曾跟社区书记开玩笑说,看看,你们的宣传栏没有装饰花边,这些绿植都觉得看不过……书记说,这是社区“东篱菊老干群”的人来装饰的。是啊,站在绿前谁说华发白。老竹又焕新颜色,常青藤永远不老,他们在为自己寻找生命的意象。他们曾举办过一期“楼前绿”的征诗活动,可惜我得到消息晚了,错过了诗意里的绿。
绿色,流淌在楼下,也流淌在每个热爱生活人的心中。我们需要去呵护绿色,绿色也会绿染生命的浓度。绿色最容易让人找到生命的认同感,在绿色面前,不必思考值不值得信赖,一切思辩都会停止,尽管为绿色喝彩。
有了无人机,可半空中俯瞰绿色,我只是在抖音发现我们的城市的半空绿色。每条路,都是九天的绿色银河,确切地说是“绿河”,将城市分出绿色的经纬。不能“巡天遥看一千河”,尽可放开想象,让思绪在千条绿河上荡漾。我的城市很有特色,除了有街道的名字,但在夏季,几乎没有谁说什么什么路名,而是直接以绿树代称。法桐路,学名“悬铃木”,绿叶早就包住了黄色的铃铛,成为最会隐身的树果。以大气的绿将路面盖住,路成了绿色的隧道;圆柏路,挡住了熏风,却保持了树下24度左右的恒温。栾树路,在绿色中正不懈地酝酿着秋花秋果。杏李路,在惊艳了春光之后,以细碎的绿叶不倦地释放着绿,筛下微粒般的的光斑。水杉路,简直可摘星辰,在半空冒出一座座绿色的宝塔,这是怎样的“佛事工程”。银杏路,盛夏不敢金黄,生怕人们当作吉利的黄金色而被摘,但还是以嫩绿呈现,人们喜欢以它的明亮来养养眼。椴树路,枫树路,白榆路……荣成的街道树,不肯夹杂,给一个树种做一条路,留一个地盘,各种不同的绿,齐聚成绿色的流。在夏日,没有几个女子会撑一把花伞,除非是为了给自己做一个装饰或道具,易引起行人的注意,唤来一个回头率。
有人(是我熟悉的摄影家马世民先生),做了抖音版的荣成路,最近就在做“空中版”的“绿河”系列。我写这篇散文就源自他的这个创意。我是他的粉丝,会第一时间欣赏到那些完美壮观的画面。
四
荣成人说方言的多,给绿植的土名也很多,例外的是人们称谓的“爬墙虎”,也有俗名,叫“爪爪虎”,很形象,“爪爪”是表达绿色的力度,是形容牢牢扎根于墙。荣成人还是喜欢叫学名“扶芳藤”。大概是喜欢“扶芳”这个词吧,尽管人们并不去解释,诗意的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芳”从绿来,多么朴素的价值观!绿确有香。记得诗人吟“绿香摧渚芰”诗句,不过他笔下的绿香已经在小洲上凋零殒谢了。扶芳藤裹楼体,居者可看绿色,闻绿香,多么诗意的生活!城区的一些旧楼,就被扶芳藤妆点着,就像楼体穿了一身的短裙,真的显得青春靓丽,特别惹眼。不过,人们不喜欢爬满整个楼梯,极易滋生蚊蝇昆虫,于是在上秋末就剪去了,第二年春生夏荣,扶芳藤就适意地长到丈高。这一点,颇似我见过的番禺老城区的扶芳藤的样子,只是我的城市更显清新,偏偏给夏天的楼穿一袭短裙。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审美观,不可要求雷同。人穿行楼与楼间,仿佛有舞女为之起舞,什么样的坏心情都会一扫而空。如果到朋友家,朋友推窗吆喝,就像一只鸟在绿丛中啼鸣。三楼四楼以上的住户,也不必感到失落,推窗附身,仿佛就是被绿色擎起来“举高高”。我觉得,有扶芳藤妆点楼墙,是将空间美学玩到了极致,这样的楼体就被称为“天然壁画”,扶芳藤就有了“高明艺术家”的芳名。
荣成是被海洋簇拥的城市,海的符号在城市中变成了意象美。道路两边的绿化带,绝不整平,依然保留着原貌,地下挖掘的土堆成土丘,绿色早就爬上去了,成“绿丘”,半空流淌着绿波绿荫,地上翻卷着绿浪绿涛,绿的形态被赋予了诗意。两边翻卷着的绿浪,给我们一个感觉,绿浪可以降温,海洋气候决定了城市的气温,这些细节,也在为城市的温度提供着调节的作用。
绿可凉夏,绿可醉人。我爱绿光流淌的夏。在我的老家有一个说法,孩子夏天不愿吃饭,身体消瘦,就叫“酷夏”,父母无奈,就说过了夏天就好了。如果曾经有这么好的绿色绿光,父母一定会说,到绿光里洗个澡就好了。绿色是最好的医生,人们说,患病过过夏(也有说作“过过伏”的)就好了。这话有道理,绿光流淌的夏,会带走疾病。
我觉得王安石是最懂得夏的诗人,他说“绿阴幽草胜花时”,每读这句诗,我就好像看到他在绿光流淌的夏里,背着手,不摇扇,从容地行走着……不为青苗法,而只为一夏的绿。
一城的绿,让我迷恋,容身于绿城,何等美妙的夏绿夏荣!我想起了作家陆蠡写的那篇《囚绿记》,他是把那个“绿友”幽囚于自己的院内窗前,我觉得格局小了那么一丁点儿,也不能怪,那是抗战爆发,满目疮痍之下还有一点绿,实为不易。感谢我的城,囚绿一城,改写了“七月流火”,推出了“七月淌绿”的新版“国风”。
2025年7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