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日记”小叙(随笔)
日记古已有之,宋朝的时候称作“日录”。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有《家乘》一篇,其中讲到:“山谷晚年作日录,题曰《家乘》,取《孟子》晋之《乘》之义。”这是说著名大词人黄庭坚在晚年留下一部日记,根据春秋时期晋国的史书《晋乘》的含义取名《家乘》。可见,黄庭坚把他的日记是当作“家史”对待的。
日记之于我,有着隆情厚谊,因其伴我走过了整整50年的人生路程。回首顾望,这条路确实很长,望着它,连我自己都感到恍惚,恍惚中则有一种难以为人所理解的自豪,那种包含着一点沾沾自喜,又饱含着严肃认真的具有家族传承、情操陶冶意义的自豪。这种自豪感缘于对日记的认识,几十年下来,我渐次认识到,日记除了留存个人史料、创建家史体系外,还有着矫正心灵,自我修炼的作用。日记里可以自己赞美自己,不必顾及他人的嘲讽;日记里可以自己责骂讽刺自己,甚至责骂个狗血喷头,这比被别人责骂、讥讽更具自我警醒的修正意义。我把日记中自己对自己的批评、批判称作忏悔,从这个角度看,日记就是我心中的上帝,一个可以与之剖白心灵,坦陈痛苦和喜悦的上帝。
无神论者并非排斥忏悔,只是面对忏悔的对象不同而已,或者简言之“向谁忏悔”。东晋的郗超在他的《奉法要》中讲过一句话:“每礼拜忏悔,皆当至心归命,并慈念一切众生。”去掉其中的禅意,就其“至心归命”四字,就极具“自我忏悔”的意义,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求人不如求己”中蕴藏着多少自我忏悔的要义。
但这样的认识只是一种朦胧的自我感觉,没有理论的支持。有一天看到了元祐七年(1092年)四月二十五日苏东坡的一篇日记,才忽然明悟,原来我的这些关于日记的浅薄想法,古人早有透彻的论述。
日记的意义有着“外相”和“内相”的区别,外相上仅仅是一种记录日常生活的工具,而內相的意义则具有修身养性、延年益寿作用。这需要把日记的意义提高到“吾日三省吾身”的“慎独”高度来对待和尊重,否则日记就失缺了灵魂,仅是一副干枯的空壳而已。不论当事人如何勤勉,如何虔诚,其记录日记的意义和作用会大打折扣。苏东坡的这篇日记后人定名为《记子由言修身》,收录在《苏东坡全集》中,原文是:
子由言:有一人死而复生,问冥官:“如何修身、可以免罪?”答曰:“子且置一卷历,昼日之所为,暮夜必记之。但不可记者,是不可言不可作也。无事静坐,便觉一日似两日,若能处置此生,常似今日,得至七十,便是百四十岁。人世间何药可能有此奇效:既无反恶,又省药钱。此方人人收得,但苦无好汤使,多咽不下。”
这里的“卷历”就是日记本,“暮夜必记”就是写日记。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说过一个故事,苏东坡觉得很有道理,就记录在了自己的日记中,以为自勉。故事的梗概是:有一个人死而复生,问阎王爷“怎样修身才能免罪?”阎王爷回答:你准备一个日记本,白天的行为,晚上一定记下来。只要是你感到不能记的,就是以后不能说不能做的。无事静坐,就会觉得一天象两天,都象今天这样安排一生,如果能活七十年,就等于一百四十岁。人世间有什么药能有这样的奇效,既不感到辛苦,又经济实惠。这个方子人人都能用,只是苦于没有好汤作药引子,很多人咽不下。
什么样的“好汤”才可以使人把这具有奇效的药咽下去呢?自然是自身的修行和定力,在内心深处,要有一种仁恕、博爱、无欲的追求。在“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社会大环境之下,要独善其身,并非易事,需要不断地自我升华,而升华的工具之一就是日记,古人所赞之为的“日录”“家乘”。
苏东坡兄弟的故事有两个启示,一是写日记的态度,要客观真实记录自己的言行,不可虚拟,不可枉事。有一些人写日记,只从歌功颂德入手,只记录自己的成绩,记录自己的收获,甚至夸夸其谈。他们寄希望自己百年之后,会通过日记掩盖自己人格上的污点,子孙阅读时,看到的只是一个被包裹起来的“虚我”,看不到那个活生生的“真我”,自己的形象在子孙那里就圆满了。这就像史官记录国史一样。翻遍《二十四史》的《本纪》,只要引用本朝人的档案资料,那皇帝一定大智大贤,大仁大圣,是天子的化身,绝不会有一点人性的瑕疵。敢于客观评判皇帝得失的都是后朝的史学家和政治家。所以,现在看到的皇帝主持下关于皇帝的记录,多是涂脂抹粉的,皇帝们的自私、残忍并没有留给后人。这样就容易被创造成神话,从而麻痹百姓和愚弄百姓,减少了后人鄙视皇权的认识机会,某种程度上阻碍了民主科学的发展。个人日记如果也这样写,倒不至于愚弄百姓,但一定会愚弄子孙。
二是日记是一面照耀灵魂的镜鉴,“但不可记者,是不可言不可作也”,如果在做事的时候,能够考虑一下这件事是否可以被记录下来,流传下去,可记录就痛痛快快、千方百计去做,反之就立即放弃,停止行为,并矫正思想,那他的日记中就逐渐地没有人性瑕疵可以记录。从规避人性瑕疵的记录,到没有人性瑕疵可以记录,这便达到了修心养性的最高境界,内相的清净虚无与外相的空灵飘逸交合起来,人就可以攀升到精神的制高点上,去俯视道德的原野,也就为子孙树立起了一座家族的人品丰碑。
我写日记的动力来自于上世纪中后期所创导的“英雄主义”。当时传播英雄事迹的一个重要载体就是英雄们的日记,不仅语文课本、政治课本中安排这方面的课文,还有专门的英雄日记单行版出版发行。如果一位初中生手中有一本英雄的日记,那这个学生一定是这个学校最受人尊重和羡慕的学生之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外工作的哥哥回家探亲,给我带了一份礼物,一本《雷锋日记》,一本《沙家浜》。我如获至宝,先是用报纸包了书皮,后来嫌报纸包皮不美观,也不耐磨,又换成了牛皮纸。一本日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印象极其深刻,不止一次地将其中的内容写进了作文,这作文也不止一次地被老师在课堂上解读,并挂在了班级的“范文专栏”中。雷锋的日记,不论从形式还是内容,在我鸿蒙初开的少年思想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学着雷锋日记的格式和写作风格,也写起了日记。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写就写了五十年。到后来,已经不是主观坚持以及英雄思想的激励而继续写下去,而是成了一种习惯,成了和吃饭喝水一样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
每天早上起来,除非特别事务干涉,第一件事一定是写日记,日记已经成为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时候我已经感到,日记是兼具文化传承与道德修身的双重载体,传承的不仅是家德、家训、家礼、家风等家族文化传统,同时也展现着“文以载道”的民族文化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