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曾经】姥姥的被窝(散文)
夜未央,姥姥却已熟睡。
新年的钟声很快就会敲响,这个偏远小山村的一角,隐约浮现零星的鞭炮声响。阒静而稍显寒冷的夜晚,时间恍若被拉长了许多,我不知道天亮会在什么时候,又好像我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讲一个故事,讲一个白天被风吹得凌乱的故事,讲一个阳光下不敢翻晒的故事。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这句话是不错的。逃离城市的热闹与繁华,在亲人的渴盼中,我回到了老家。宁谧的山村依旧如昨,不大的田野却还是望不到尽头。远处的山也依旧安详地坐在那里,在我的眼前逐渐放大,就像时光的河流划过,一点一点凝固在那山上。冬日的阳光略显憔悴,身上的些微暖意,诉说着无言的坚强与渴望,村子里的人们,暖洋洋的小窝里,积攒着力量。
回到家,墙角的狗儿活蹦乱跳,我过去摸它的头,老家伙却不安分地往我身上扑。父母的嘘寒问暖来的并不强烈,却让我深深地感觉到,这条船靠岸了。没一会儿,姥姥就来了,拉着我的手,依旧呆呆地笑,吃完晚饭,就要拉我走,容不得我与父母多说一句话。
自从姥爷去世后,姥姥一直一个人在家住,平时妈妈就和她一起住,姥姥怕黑。只要我回来,姥姥就拉着我走,不是我有多么好,只是她或许知道,妈妈这样不方便,我家里也忙,妈妈五点就要起来回家操持家务。
她就需要一个伴儿。
走在去姥姥家的路上,天黑她害怕,我搀着她,她走的慢,一路就告诉我,被子给我温好了,炕烧了半天,然后手电就不由得打到了天上,我扫了一眼被照亮的颤巍巍的电线。我说,姥姥,你照地上,她就开始嘿嘿的笑,说不上话来。我就突然担心,姥姥会不会就这样没了声音,一阵后怕后又觉得庆幸,一心想这样的生活能够继续下去。
就像这古老的村落,他就这样蜗居在世界的这个角落,苍老也好,颓衰也罢,但你从不会去担心他会消失。
时间还很早,姥姥七点就要睡觉,就像是一天的生活终于结束,可以躺下给自己一个交代,又好像只有躺下,才会觉得例行公事一般,生命归于一种应有的平静,虽然晚上她根本就睡不着。无聊的时候,她就会开电视,声音放得很大,经常把我吵醒,但是我不忍心打搅她。因为我知道,姥姥不会拒绝我,关掉电视,我只是不知道,睡不着她会干些什么,想些什么。我就呆呆地看着黑夜覆盖的天花板,什么也不想,又好像,什么都想。
我打小跟奶奶住,算来,跟姥姥并不是太亲,爷爷奶奶的早逝,让我对他们没有太多的印象,反是姥姥姥爷的关爱,来的长久的多。印象中,姥姥的小脚,走遍了成长以来的足迹,像是墙角的一抹阳光,斜斜地,淡淡地打过来,却无法让你忽视。
姥爷是县里有名的木匠,虽然家里不是很富裕,年轻时也过得潇洒坦荡,于是那个漂亮爽朗的年轻女子,就成了我的姥姥。中年后的姥爷徒弟很多,过节时家里就会很热闹。姥爷生日时,记得一些人在屋前给姥爷磕头,吃完饭,屋里挤不开,姥姥就打发我们出去玩。当然,那时候,只记得姥爷的生日蛋糕上的奶油很好吃,没有注意过姥姥的被窝,又或者,它一直在那,从未移动过。
姥爷爱喝酒,并且到哪都不认生,每次来我家吃饭,小老头儿往那一坐,安静的几杯下肚,开始挨着数落,前些年,就说我好,夸我能干活。其实那也是没办法,我小的时候,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是一名教师,家里的田地只好起早卖黑地打理。后来,就是连我也不夸了,就说我懒了。姥姥会在他起劲的时候打岔,却丝毫不起作用。姥爷却从不打我们,现在我想起来,甚至一句过分的骂,都没有。我想,姥姥是幸福的,孩子们争气,一个比一个过得好,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男人,是个人人尊敬喜爱的手艺人。
一年年,岁月无痕,或许是太熟,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慢慢老去,就像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一样。眼睛会欺骗人的,时间的渐次划过,就像你眼睁睁看着蛹破茧成蝶,你却体会不到蛹与蝶,这一头一尾的巨大差异。
时间是一个温柔的陷阱,就像是温水,哪一只青蛙跳进去,都会觉得温润无比。
后来的后来,已经是近几年的事情,姥爷偏瘫在了床上,依稀记得姥爷神志不清地叨叨,“老婆儿,有几条大狗追我,你赶紧给我赶!”有时指着头上的天花板,对我说,“你看,那有个神祇,神祇保佑着我呢。”
姥姥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一天伺候完,就在姥爷身边躺下,也许就这样守着,她就有个底,踏实。
其实,我明白,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我一直想写下穿越时光的文字,让这些故事不带有一点伤感或美好的色彩,我不知道,姥姥的被窝,究竟代表着什么。我们对生命但存敬畏,就不会停止对这个世界的信仰。
去年,姥爷去世了,姥姥开始一个人过,晚上睡觉,就在姥爷偏瘫时躺的位置。一天的时光显得无聊和漫长,是那么难以捱过。我不愿意承认,姥姥已经丢失了魂魄中最灿烂的一抹,在我身旁安睡的老人,你还好吗?我也知道,明天晚上我过来,姥姥又会温好被子,手伸进去,说,热乎了。
我不知道,我躺在你身边,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就如同你躺在姥爷的旁边,你会不会知道姥爷在想些什么?
我每每寒假回家,家里也没什么活,姥姥也还是在村里到处走,但是脑子却被逐渐变得迟钝的腿落在身后,常常刚说一个字,就记不起来要说什么,还经常叫错我们的名字。我时常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因此特别讨厌那些和姥姥在街上说话没完没了的人。
孩子们也都大了,悉心地安慰,哄小孩一样的劝导,姥姥或许能听进去,只是晚上,依旧会早早地回到家,早早地钻进被窝,哪也不去。每一个孤单的灵魂都会寻找一附肉身,就像一个吊在人们头上的氢气球,飘飘摇摇地把他们拽向天堂。
夜已经很深,姥姥又醒了,还是打开电视,不知道是京剧还是豫剧,嗡嗡乱响,我不知道,她听不听的清。我忽然记起,早上我醒来抽了一支烟,姥姥捡起地上的烟头,说我还没抽完,递给我让我接着抽。他还端给我一碗白米粥,倒上一小杯酒,说喝吧,或许姥姥早就当我是大人了吧。
我就这样安静地笑了,然后卷了卷身上的被子,盯着头上根本看不见的天花板,对着虚无说了一声:明天就除夕了,就让我们这样过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