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家园】陕西人眼中的遵义羊肉粉(散文)
陕西人眼中的遵义羊肉粉
秦力
贵州遵义盛夏的阳光全然没有陕西关中的火烈旺热。可朝霞刚刚染红凤凰山顶的松树梢梢,湘江河的水汽便随着若有若无的晨风裹着羊肉汤的浓香,早早洇染了遵义老城的大街小巷。温暖的甜蜜的惬意的感觉瞬间浸透了我们一行陕西人的五脏六腑。
十字路口夏记羊肉粉店铺,是前清陕西名厨夏志修的后人创办。民国年间,他们下四川,走贵州,最后安居遵义城,开了这间不大的门面,于是灶火燃烧了一百年不曾熄灭。
红中透着黄的朝霞为大铝锅里翻滚的羊肉汤雪浪镶嵌着一圈又一圈的金边——那是黔北的山泉熬着大娄山的矮脚黑山羊。和陕西羊肉汤不同的是:遵义的羊骨要一劈两半、见到骨髓,羊肉则要带皮炖煮,文火煨足十个小时以上,汤色介于白、清之间,在朝霞中亮如琥珀,泛着莹莹的清光。
和乡党夏老板说起这碗羊肉粉的渊源,老掌故里尽是历史风云。说是当年红军马蹄声碎,寒夜过娄山关,冷雨透骨,浑身哆嗦的时候,当地老乡曾经抬出几桶羊肉汤,一个个粗瓷大碗盛了米粉递到战士手里。领头那位高大汉子吃罢感叹:“辣香暖身,革命路上好滋味!”后来便有了传说:说那人是遵义会议后掌舵红军命运的润之先生。从此以后,来到这里的陕西人只要闻闻羊肉粉的香气,眉宇间就会增添七分肝胆豪气。
夏老板切肉的法子,还是祖传的秦厨“蝴蝶刀”法。半寸厚的带皮羊肉晾冷以后,刀横着片,薄得透光,铺开真似玉蝶展翅。他总对学徒念叨:“你们不要指望机器切羊肉!那会失去羊肉肌理,滚汤一烫便成了麦草枝枝——咱这手艺活,我祖先从陕西传来,最为讲究的是货真价实,料足味正。”
早年间,夏家人刚来遵义,羊肉粉还在凤凰山下摆摊的时候,粗碗竹筷,五个铜板一碗。工人、农人、还有赶早课的学生,无论在没有酷暑的夏天,还是没有严寒的冬天,他们蹲在条凳上呼噜噜地吞咽着,真像关中汉子圪蹴着咥一老碗油泼裤带面。现在,夏家的店铺已经扩展了五回,粗瓷大碗换成了白底蓝花薄胎的景德镇细瓷碗。添了酸萝卜、油辣椒七八样小碟,可常客偏认准那勺秘制酱——花椒要汉源的,豆瓣用郫县老窖的,辣椒要陕西兴平的,羊油炼到冒金泡时泼下去,“滋啦”一声,香得能勾回远行人的灵魂。只是点缀羊汤的折耳根和薄荷,来到遵义的陕西乡党还是有点不适应。
到了旅游旺季,五湖四海的人们聚集一起,在店门外排队等座的时候最有意思。陕西话、港澳腔、吴侬软语加上川音京韵,他们挤在一条长凳上,天南海北的寒暄声,好像能混着他们的不同阅历,不同三观,滴进热情洋溢的羊肉汤里。我迫不及待举起手机拍那“遵义第一粉”的一刹那,同桌的遵义老哥却眯眼咂嘴提醒我:“不要拍照,先吃粉。粉要挑三颤——筷子一夹颤巍巍,入口滑溜溜,落肚暖烘烘,只有这样,才能品出夏家羊肉汤的精髓啊!”
喝完最后一口羊肉汤,我含着一片薄荷嫩叶,和遵义老哥摆着龙门阵,争论着带皮羊肉和剔骨羊肉的味道差异。还没谝几句话哩,却有遵义老哥的同族兄弟走了进来,打声招呼就先红了眼眶:“我当年三线建设调去陕西汉中,冬夜做梦都是这口鲜辣粉嫩的羊肉粉……”夏老板闻言便默默的多加了三四片羊肉。
时代奔涌如滚滚而去的湘江河水,源源不断绝不停留。可羊肉粉的滋味,早成了红军山大松树的根须,深深扎进了每一寸土地,贪婪地吮吸着夜晚的露水和清晨的霞光。
太阳升到天空,驱散了朝霞。遵义城盛夏的阳光不热不燥,带着微风静静地抚摸着行人、街巷、楼宇和山川。此时此刻,阳光下的凤凰山明媚粉绿,羊肉粉馆的汤香在阳光下弥漫着、浸润着遵义城迟迟不肯飘散。先人们曾说“小食物载着大道理呢”!是啊,这碗羊肉粉里熬着驿道马蹄、赤水烽烟,也炖着市井人家的冷暖晨昏。困难饥馑年间,挑夫靠它扛两百斤盐巴翻七十二道弯,今朝游子归乡,行李未放先喊一声:“老板,双份肉,多加辣,多放薄荷!”——滚烫的何止是羊肉汤?分明是遵义人像松树根须那样的念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