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窑窑和二大爷(散文)
村西头山根底下,蹲着个黑黢黢的大家伙,跟从天上掉下来的半截烟囱似的——这是老石灰窑,我叫它“窑窑”。它总爱“呼呼”喘气,还会拉出白白的“粑粑”,可好玩啦!窑窑旁边住着二大爷,是我姥姥的弟弟,他天天围着窑窑转,就像老母鸡护着自己的蛋,一步都不肯离开。
二大爷的蓝布褂子上总沾着白石灰,洗了八百遍还是白花花的,像落了层永远不化的雪。他裤兜里藏着水果糖,见了我就往我手心里塞,糖纸被他手上的灰蹭得毛毛的,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水往嘴里一钻,能把舌头粘成小饼饼。“小馋猫,慢点吃,别噎着!”他笑的时候露出俩小豁牙,风一吹“呼呼”漏风,像个小风箱在响。
天刚蒙蒙亮,我还在被窝里跟布娃娃打架,就听见二大爷开门的“吱呀”声。我骨碌一下爬起来,光着脚丫子踩在凉凉的地上,跟在他屁股后面跑。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凉飕飕的像小蛇在爬,可我才不管呢。二大爷回头瞪我一眼:“小屁孩,跟屁虫似的,快把鞋穿上!”可他的脚步却慢下来,等我跑到跟前,突然把我往肩膀上一扛,大步往窑窑那儿走。他的肩膀硌得我肚子痒痒的,我咯咯笑个不停,能看见窑窑顶上冒出的白气,一缕一缕的,像奶奶蒸馒头时飘出的烟,又像天上的棉花糖,看着就想咬一口。
二大爷要给窑窑“喂饭”啦!窑窑只爱吃枣木柴,二大爷说这种柴柴火力大,能把石头变成雪。他拿铁钎子挑着柴,顺着窑壁慢慢溜进去,像给窑窑喂长长的面条。“火要慢慢爬,不能让它噎着。”火苗从窑窑嘴里舔出来,把二大爷的脸映得红红的,像庙里的红脸爷爷。那根铁钎子被磨得亮亮的,顶端弯了个小钩子,二大爷说这是窑窑的“小勺子”,既能搅火又能扒灰,用了好多年,木柄上光溜溜的,像抹了油似的。
村里谁家要盖新房子,大人就拎着酒瓶瓶来找二大爷。“他二舅,给烧两筐好灰!”二大爷接过酒瓶,抿一口辣辣的酒,吧嗒着嘴说:“保准白得晃眼,抹在墙上能照见小脸蛋!”到了取灰的日子,二大爷天不亮就起来忙活,把窑窑的火伺候得旺旺的。等太阳爬到窑窑头顶,他拿铁钎子在窑门上敲三下,“叮叮叮”像在敲门,然后撬开窑门,白花花的石灰就顺着斜槽流出来,冒着热气像刚出锅的白粥,还带着一股呛呛的味道。我伸手想摸摸,被二大爷一把抓住:“傻小子,这玩意儿烫得很,能把手指头烫成红草莓!”
窑窑旁边有棵老槐树,夏天的树叶绿得发亮,像一把撑开的大绿伞,能遮住好大一片阴凉。二大爷忙完了活,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树荫下,掏出他的旱烟袋。烟袋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像天上掉下来的小星星,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慢慢飘到槐树叶上,被风一吹就散了,像肥皂泡破了似的。
拉石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来,司机叔叔会蹲在树下跟二大爷聊天。二大爷就讲他小时候的事:“那会儿哪有拖拉机哟,拉石灰全靠人挑,扁担压得肩膀通红,磨出的泡比枣儿还大!”他还指着老槐树说:“这树比我岁数都大,我小时候总在这儿刻道道,看自己长多高了。现在那些道道早长没了,树也在长个子呢,比我长得快多啦!”
我放了学总爱往窑窑这儿跑,把书包往槐树下一扔,趴在石头上写作业。二大爷在旁边劈柴火,“咔嚓咔嚓”的,像在给我唱儿歌。我写累了就看他把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像搭积木似的,一根都不歪。“柴火码得好,烧起来才匀,”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就像你们写字,横平竖直才好看,不然像毛毛虫爬。”有次我把“土”字写成了“士”,二大爷捡起小石子在地上画:“你看,底下一横长是土,能种庄稼;上面一横长是士,那是当兵的——可别弄混喽!弄混了老师要打手板哟!”
夏天的雨来得可快了,有时候前一秒还太阳高照,后一秒就“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像老天爷往下泼水。雨水顺着窑窑顶的裂缝往里灌,二大爷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出家里的塑料布和绳子,又抱了几捆干草,披着件破雨衣就往窑窑顶上爬。那窑顶又陡又滑,我在底下吓得直喊:“二大爷,快下来,会摔屁股墩儿的!”他回头冲我摆摆手:“没事,窑窑会感冒的,得给它盖被子!”
他在窑窑顶上折腾了好半天,用塑料布把裂缝盖得严严实实的,周围还压上了大石头,生怕被风吹跑。等他下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像只落汤鸡,可他看着窑窑,咧着嘴笑:“这下好了,窑窑不淋雨啦!”那天晚上,二大爷就咳嗽起来,像破旧的风箱,奶奶给他熬了姜汤,他“咕咚咕咚”喝了两大碗,抹抹嘴说:“发发汗就好,明天还得给窑窑喂饭呢。”
后来镇上开来好多大卡车,拉着白白的袋子,大人说那是水泥。来拉石灰的人越来越少了,拖拉机的“突突”声也稀了,窑窑旁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窑口的“呜呜”声,像谁在哭鼻子。二大爷还是每天去给窑窑添柴,只是烧的火小了,烧的时间也短了,更多时候他就坐在老槐树下,对着窑窑发呆,旱烟袋抽得“吧嗒吧嗒”响。
我劝他:“二大爷,别烧了,咱回家跟小猫玩好不好?小猫会舔你的手呢。”他摇摇头,指着窑窑说:“不行啊,守了一辈子了,跟窑窑有感情了。它就像我的老伙计,一天不见就想。”他捡起块石灰在手里搓了搓,变成白粉末:“你看这灰,能粘住石头,也能粘住日子呢,粘得牢牢的。”
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天热得像个大火炉,狗都趴在树荫下吐舌头。我拿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一路蹦蹦跳跳跑向窑窑,想第一个告诉二大爷。远远看见他坐在老槐树下,背靠着树干,头歪在肩膀上,像睡着了。我喊了声“二大爷”,没动静;跑过去推了推他,他还是不动。钱大伯路过说:“孩子,你二大爷走了。”我不懂“走了”是什么意思,就蹲在旁边等,以为他过会儿就会醒过来,像以前一样从兜里掏出水果糖。
后来在二大爷的小屋里,我找到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一沓沓毛票和块票,叠得整整齐齐,还有张纸条,上面是他歪歪扭扭写的字:“给大外孙当学费。”我捏着纸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把字都泡得软软的。
老窑窑被拆的时候,我正在外地读高中。妈妈打电话说,挖掘机一挖,窑顶就塌了,扬起的白灰像下雪一样,飘得漫天都是。我听着电话,好像又看见二大爷扛着我往窑窑那儿走,听见他说:“慢点跑,别摔成泥猴儿!”
现在窑窑的地方盖了小广场,铺着红红的地砖,安了好多好玩的器械。我每次回老家,都爱带着小外甥去广场玩。小外甥才四岁,圆滚滚的像个小皮球,看见什么都好奇,小手东摸摸西摸摸。我指着广场对他说:“以前这儿有个窑窑,会拉白白的粑粑,还有个二大爷,总爱在兜里藏糖,糖甜得能粘住牙。”
小外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问:“舅舅,窑窑是大怪兽吗?它的粑粑能吃吗?会不会像棉花糖一样甜?”我笑着把他抱起来:“窑窑是好怪兽,它的粑粑能盖房子,盖得高高的。二大爷的糖可甜了,比你吃的棒棒糖还甜一百倍。”小外甥立刻从我的怀里挣下来,蹲在地上扒拉地砖缝:“我要找糖!我要找会拉白粑粑的窑窑!”
他用小手抠着砖缝,忽然喊:“舅舅你看!白粑粑!”我凑过去一看,是块白白的石灰渣,被他捏在手里,像捧着宝贝。风从山根下吹过来,带着槐树叶的沙沙声,像二大爷在笑。我好像又听见他说:“小馋猫,慢点跑,当心摔掉小门牙!掉了门牙就吃不了糖啦!”
阳光洒在广场上,地砖红红的像块大糖果。小外甥举着石灰渣跑,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跟着,像极了小时候的我,跟着二大爷往窑窑那儿跑的样子。我知道,窑窑和二大爷都没走,他们变成了广场上的笑声,变成了砖缝里的白渣,变成了小外甥手里的“宝贝”,一直热热闹闹地活着呢,像夏天的蝉鸣一样,吵吵嚷嚷的,让人心里暖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