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暖】陌上燕飞来(散文)
一、
柳枝倒垂在浑浊的荷塘中,几个青年拿网兜在岸边捞鱼,堤岸的台阶上有三五个小孩追逐欢呼着。我手捧一本《宋词三百首》,背对着水面,坐在古树下的一块石头上。身后的打闹嬉笑声不时传来,胡乱翻阅几页后,我索性起身离开,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无所系,如长空的柳絮,又似落水的浮花,摇曳不定。删掉一条前同事发来的炫耀短信,正为那场离职苦闷之际,母亲来电了。母亲说清明将至,让我代她回乡祭祖,拜一拜九泉之下的外公外婆。她亲手做了些黄纸船、金元宝、纸衣等贡品,因为要照顾出院不久的父亲,实在抽不出空。
“妮儿,你数年未曾回去,可知那片村子如今变化不小?修路,建校,设垃圾转运站,一切都做得有模有样的。”
不等我插话,心直口快的母亲又说:“对了,你亮叔亮婶他们的儿子都三十好几了,孙女都上小学了。二老都挺想念你的,难得去一次,到时候多玩几天。”
母亲的一席絮叨,瞬间勾起我无数回忆。提及清明,童趣的画面便一幕幕从脑海深处闪过。
菜园边的土埂旁,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桑椹树,树皮若有伤口——或许被啄木鸟啄过,每到春夏时节那里就会流出像水一样的汁液,常常招来蝈蝈吮食。
我和一群小伙伴蹑手蹑脚地躲在树干背后,探出脑袋看看有没有,若见有就迅速用手把它扣住,然后用线拴着玩。否则手一轻,一机灵早飞没了。有时我们能抓好几只,放在塑料瓶里,瓶身扎个小洞给它们呼吸,养着玩。若饿了就喂食黑枣汁。
村里的“孩子王”亮叔,除了带领我们这群淘气鬼到田边掏虾、绞稻草把子放入灶炉里生火,或是从土屋后面的稻草堆里摸到几枚芦花鸡下的蛋等,他还经常爬到桑椹树上摘果子扔给我们,酸酸甜甜特别解馋……
回想儿时的乡下,虽然生活条件简陋,但人们内心纯粹,特别容易感到快乐和满足。
几天后,细雨微蒙,我一路辗转来到故地。不见破落的牛棚以及周边大片开满油菜花的田地,不见在水塘边洗衣、将沉甸甸的水桶一路挑回家的农妇,亦不见杂草丛生、贴有朱色对联的土砖平房。透过疾驰的车窗,只见一栋栋小楼拔地而起,立在街道两侧的商铺已经陆续开放,理发店门口的彩柱不停地旋转,铺满鹅卵石的林间小径不时地走过晨练的居民,餐馆的店伙计正端着一份腾腾热气的蒸饺和豆浆走向桌椅前的食客。远远的,我终于看到头发花白、身形略显佝偻的亮叔在站牌下翘首以盼,手里还牵着一个身穿牛仔连衣裙的短发小女孩。
她大概就是亮叔的宝贝孙女吧?
当年那位爬树掏虾捉蝈蝈的孩子王,如今都已是为人祖父了。
一时间,我不由得格外感叹起岁月的无情来。
斗转星移,人生似乎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二、
“亮叔,我回来啦!”
下车后,我百感交集地朝对方挥手,一老一少闻声而至。
“哎,伢娘家的沫沫总算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面,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你这次回来定要多呆几天,叔陪你四处逛逛。”
亮叔迅速接过我的行李,回头催促起一旁的小女孩:“小柚子,快叫人啊!这是你姑姑。”
“姑姑好,我叫方柚晴,我身边的人都喜欢叫我小柚子。”
“嗯,是吗?小柚子真乖。”我莞尔一笑,递她一盒巧克力,随手拍了拍那圆溜溜的小脑袋,一对嫩黄色的蝴蝶花在她头侧赫然盛开。
在闲聊中,我得知亮叔的小孙女目前在青宜小学念一年级。清明时节,学校放假,而她父亲还在餐馆忙碌,待会儿正好一起去那家馆子用餐。一面说着,亮叔一面领着我朝集贸市场方向走去。
说是集贸市场,其实也不过是一条临街而建的幽长小巷,几株繁茂的枝叶透过高高的围墙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巷子两侧堆满了香椿、荠菜、莴笋、菠菜等时令蔬菜。随着吆喝声传来,三两挑着瓜果的农妇从我们身边经过。
“真巧,这不是他二伯么?咋还在辛苦地摆摊卖菜哩?您家建国不是已经在城里购房买车了吗?养儿防老,搬过去挨着一起住呗!”
亮叔逮到一位卖菜的大爷,两人很自然地攀谈起来。言谈间,只见那位年过七旬、沧桑满面的大爷淡淡一笑,接着将大清早从地里割来的韭菜分一些给亮叔,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还好还好——与其依赖儿女,不如成为儿女的依靠!”
多么自食其力的老人家啊,以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一份晚年的体面与尊严——我不禁对那位大爷肃然起敬。
“你看,大家都很随意是不是?以前,这里还是肖家村的时候,人们在每天晚饭后,还要去田地里看看,或者东家西家的串门聊天,琢磨着第二天的生计。后来村子建成小镇,没地可种了,但折腾惯了的村民们都闲不住,看到小镇周边有不少荒地,那些有心人就开垦出来种些蔬菜水果,种好后或彼此分享品尝,或支个小摊来售卖,都是一个湾子的左邻右舍,没那么多的讲究。”
亮叔转头与我说道一番后,又与大爷聊了几句,临了,老哥俩还约好时间聚一聚。很快,我们走到集贸市场尽处的拐角,一家名为“明亮副食”的二层楼杂货铺映入眼帘,红底白字,甚是醒目。
“到家了。我们家一楼营业,五十余平米的二楼住着四口人,一些杂物就堆放在阳台——哎,小柚子她奶奶,你快看看谁来了?”
亮叔正说着,只见打扮素朴、身段依旧婀娜的亮婶迎了出来,她热情地拉过我的手,笑着逗问我是否还记得小时候的趣事——缠着当时还是新嫁娘的她,表演跳当地的舞蹈,跳完一支,未尽兴,又催她再跳一支,最后还要唱歌,新娘子连呼“求放过”,直到被外婆的几颗花生糖转移其注意力。
亮婶的这番“开场白”着实令我尴尬,便下意识地挠了挠头,此举惹得一旁的亮叔跟小柚子忍俊不禁。
不多时,我们一行人来到小柚子父亲所在的餐馆。
“看,他就是小柚子她爸,也就是你的志远弟。”
亮叔指了指后厨方向,只见一位身形精壮、戴着厨师帽的男子正不停地翻炒着大铁锅里的菜,热火朝天的忙碌间隙,不时地朝我们餐桌的方向投来憨憨的笑容,尤其望向小柚子时,眼神更是盛满宠溺。见此,我本能地咽下关于“小柚子的妈妈呢?”的疑惑。
“姑姑,我学校附近有座公园,里面有片池塘,那里有活泼的小锦鲤,有洁白的小鸟,到了夏天还有美美的荷花哩,等你跟爷爷回来后,我带你去玩,好吗?”
小柚子在与我初步熟络后,话匣子渐渐打开,水灵灵的眼眸饱含天真无邪。我欣然同意。酒足饭饱后,亮婶先带着她回去做作业了,我扫了一眼手机新信息提示,一键调至静音,随后跟着亮叔踏上前往山头的路。
三、
“沫沫,你看这条通往山里的路,以前我同你母亲走来都是坑坑洼洼的,后来路面拓宽且铺上了水泥,于是好走多了。”
“喏,还有这一处,以前是田埂,下面有个虾洞。记得当时我还警告你们几个淘气包,说里面可能有蛇,结果你们都不听,特别是你,直接伸手去掏,把那些小龙虾一只只拽拉出来。有次,你的手被‘虾将军’的大夹子夹破流血,却咬咬牙,忍痛一狠劲地把大夹子拉断,再把虾子掏出来,一只,两只,三只……统统丟进竹篓子里,没多久就装了半篓多的虾。见此,其他小伙伴也都夸赞你,纷纷向你学习。”
沿途中,亮叔兴致盎然地回忆着,我看似专注地听着,应着,可脑海里呈现的却是另外画面——倘若我当初没有离职就好了,拼死拼活地,眼看那骄人业绩唾手可得——到时候不说衣锦还乡吧,最起码可以证明若干年后我依然是大家的“榜样”。
微蒙细雨停了有一阵子,但天气仍旧阴沉沉的,偶尔几声蛙叫虫鸣,匆匆擦肩的身影,衬得空旷的山谷越发清冷。爬过一道道台阶,越过一座座坟丘,不知不觉,我俩来到外公外婆的墓地。亮叔在庄严的墓碑前插了三炷香,弯下腰,虔诚地点燃一对香烛,依次放上那些供果和供品。火苗跳跃,传递着无尽的思念与敬意。周围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在亮叔不动声色的引导下,我终于道出为了照顾重病父亲而离职,自己苦心维护数月的业务成果却是替人做嫁衣的烦心事。
“这么多年过去,我终究没混出个名堂来——叔,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那几笔大单可是七个点的提成,本来老总都准备给我升职加薪,然后将分公司的重要项目——”
“你可知为何大家都管你外婆叫伢娘吗?”
亮叔打断我且答非所问。我稍稍一愣,旋即道:“那年外婆以童养媳的身份嫁给外公,她这辈子像小孩一样天真洒脱。”
亮叔轻轻摇头,“不止。伢娘代表着初心,代表着心善能容人,那是一种大智若愚的境界。”
闻言,我缓缓起身,摸着那冷冷的石碑,心中涌动的却是暖暖的回忆……外婆嫁到夫家以来,无论是婆婆、丈夫还是街坊邻里,从未跟人红过脸,处处替人着想——哪怕对方的过失令她痛彻心扉!无论身逢乱世还是饥荒,都洗洗涮涮操持着一大家子生计。她改变了子女的命运,也深深影响到曾经是“花花公子哥”的外公。没有苦大仇深,没有斤斤计较,外婆脸上永远挂着乐呵呵的、孩子般满足笑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静默、哀思,泪水在我俩眼眶里打转。
半个世纪过去了,亮叔仍为幼时无意害死我舅舅的事深感内疚。他说受到丧子打击的姨奶奶当时几乎疯掉,但她从未记恨他,更未迁怒好姐妹二娘。若干年后,亮叔每年祭拜二娘奶奶时,都不忘看看姨奶奶伢娘,带上小桶、扫帚和铁锹,帮着整坟茔、添土、除杂草……
四、
“沫沫,咱们来这人世走一遭,可不单是为了追求名利富贵,而是保持初心、问心无愧。再者,哪有什么成败之说,只不过是取舍带来的不同价值。就拿你的志远弟来说吧……”
周围一片庄严而肃穆的场景。那些悼念者陆续聚在祖先墓前,或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手头的祭拜品,或低声地祈祷着、缅怀着……我静静地聆听着亮叔的讲述,得知志远弟看似粗犷的汉子,居然还是个研究生。毕业后曾在沿海城市的一家国企当高管,拿着月入过万的工资,娶了白领丽人的女同事。婚后不久喜添爱女,眼看温馨幸福的日子迎来新的篇章,妻子却提出贷款换新宅的要求——要么让公婆掏空家底凑齐首付,要么离婚,甚至连女儿这个拖油瓶也不要了。而他毅然选择了后者,除了女儿,啥也没有带走。
志远弟说他不做那逐日的夸父,而是要当个垂钓星空的智叟——即便失去一轮太阳,也照样能钓起一片更为广阔的星空。
“好好想想吧。”
亮叔拍了拍陷入沉思的我,对着墓碑双手合十地鞠躬。
我默念着外公外婆,我跟亮叔来看你们了,请保佑我们平平安安,一面默默地磕三个头。当磕到最后一个时,一阵风袭来,随着纸灰在风中盘旋起舞,密布的阴云层层散开,天边透出一缕缕金色的霞光,照拂在人们的身上,也温暖着人们的心灵。
“瞧,天渐渐放晴了,果然是清明要明,谷雨要淋。如今你父母年事已高,往后就由你常回来看看,凡事别顾虑那么多,要开开心心的过活,像你天上的外婆那样,明白吗?”
心结解开,我点点头。祭祖后,我拉着亮叔的手一步一个脚印的下山,沿途山花烂漫,草木葱郁,布谷鸟在轻唱,我轻轻松松,仿佛又回到昔时无忧无虑的童年。
五、
亮莹莹的露珠滚落在新生稚荷上,那荷叶一偏,又滑进了水里。青嫩的细茎擎住碗大的叶子,小青蛙随着水波晃动用爪子紧紧抓住荷茎,向上爬到叶子下面乘凉,像孩童攀着母亲的手一般。
蜻蜓伫立在含苞待放的枝头,一群小锦鲤不时从叶下游过,白鹭正在堤岸悠然自得地觅食,远处忽然一阵喧闹,惊得鸟儿从浅水处一跃,径直向茂密的林子飞去了。
小柚子拽着我的手,左蹦右跳地一路向池塘边走来。
“姑姑,你知道吗?池塘的泥下面种着藕。我们老师说这叫池藕,到了九月份就可以采挖了,白白净净的,像玉带一个样!”
“哦,是吗?你懂得可真多,棒棒哒。”
我故作惊讶道,又摸了摸她桃杏般精致的小脸蛋——越发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了。
只见她双颊泛红,腼腆地笑了一下,接着变戏法般从米老鼠的书包里掏出一个青团子塞到我手里。
“姑姑送我巧克力,那我也要送姑姑青团子,豆沙馅的哦。老师说了,‘受人之惠,必当报之’,明天我还有小礼物送给你,还要带姑姑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呢。”
“小柚子真乖。是个漂亮懂事的好孩子!”我蹲下身子,抚摸了小柚子的脸庞,又站起身牵着她向前方走去。
不远处的扇形广场,三个小朋友拿着金鱼、蝴蝶等造型的风筝走了过来,他们一身校服干净整洁,映着池塘边的绿叶红花,显得格外精神。小柚子立即迎上前去惊喜喊道:“朵朵,萱萱,小轩!”
“阿姨好!我们是小柚子的同学,能让她和我们一起放风筝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嘱咐她们注意安全,不要独自往水边去。只见四人牵手搭肩,说说笑笑地从我面前转身而过,渐行渐远的奔向了广阔的前方。望着童真的背影,如同荡起一阵阵清香的荷风。
远处的山峦被云雾笼罩着,只见有几个移动的身影在斜径上攀爬。我手棒青团子顺着湖堤走着,在柳树下伫立了一会儿,又朝前走去路过几户人家。忽然从房檐转角处闪岀数只飞燕,轻巧的身姿如箭一般穿绕高柳,盘旋几圈后消失在高墙深院中。我突兀一怔,像分手后的朋友在征途迷茫中找到了新的起点,又像失而复得的珠链在匣子中倍显灵光,望着蓝天上的自由风筝,口中竟轻声念出那首晏同叔的词——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姑姑,明天我带你看社戏去!”小柚子看出我似有心事一样,从侧面拉了一下我的衣襟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在姑姑你仰头望天空中的飞燕时!”
跟着作者念起: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
小柚子在关键时刻抓住作者的衣襟,邀请作者明天看社戏,强化了燕子带来的生机与希望感,是未来美好生活与传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