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流年】读诗随想(散文.外四则)
有时候,我读着一本诗集,另一个我,在诗里醒来。诗的朝晖,瞬间醺醉为红霞叆逮。叆逮红霞,让激情澎湃。还有灵感,轰隆隆,浮出东海。他人的激情和灵感,打开了诗的花朵。诗的花朵,愉悦我白发覆盖的力比多。
有时候,我读着诗,另一个我,在诗里浑浑噩噩。诗的黄昏,慢慢堕落为朦胧和暧昧。故作聪明的玩弄和晦涩,自诩正确的堆砌和伧俗,让斜阳陨落,夜幕叹息;让激情退潮,灵感窒息。诗的堕落,冻僵热血汹涌的动力。
但我还是止不住读诗。毕竟,诗可以牵着我,走出杂草丛生的泥淖。可以陪伴我,邀明月对酌,三人共饮,举杯无言,也能稀释无聊与蹉跎。
◎凝视一块石头
目光,从一块石头,穿越三千公里,直达西域戈壁。那是它的诞生地,也是我的心灵故乡。凝视它,也是凝视青梅竹马。
它带着野蛮的粗糙。凹凸不平的表面,不规则的棱角。褐色质地上,悠然飘逸,几片白垩纪云朵。那几片云朵,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是行迹诡异的隐士。说它是丑石,毫不为过。
一位艺术家,姓郎。为丑石,开了光。工工整整,镌刻八个字:“心有山海,静而不争”。八个字,给一块丑石,注入灵性。让一块丑石化身智者,千万大山,万千海域,都在胸中包裹。让一块丑石化身石佛,静静打坐,闲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沉甸甸的重量,凉津津的手感,白玉般细腻温润的表面,共同沉积,大漠戈壁的日光月影,雨雪风霜,沧海桑田,浮沉升降。千万年时光,潜心打坐,千雕万刻,才雕刻出克孜尔千佛洞前鸠摩罗什雕像的嶙峋骨骼。开端,是远古;结局,无法预测。
凝视它,远古与当下,仙境与凡间,出世与入世,穿越人间所有词汇,悄然重合。七十多年,与它的漫长生命相比,只是倏尔一瞬。所有的顺逆悲喜,在它面前,都变得短而又短,轻而又轻,淡而又淡,薄而又薄。
凝视它,静静打坐,不知不觉,我也坐成了一尊石佛,今夕何夕,都随时光流过。
◎追逐清晨和黄昏
老了,我常常追逐黄昏,一如,顶着满头白发,照样,追逐清晨。
追逐清晨,就是追逐启明星。追逐清晨,就是追逐朝霞。启明星,唤起大地万物,纷纷苏醒。朝霞,点燃东方天空,漫漫火红。
追逐黄昏,就是追逐夕阳。追逐黄昏,就是追逐晚霞。夕阳,是激情燃烧之后的温馨。晚霞,是万籁俱寂之前的灿烂。
苏醒,火红,温馨,灿烂,从清晨到黄昏,伴我共度白昼,共度流年。
我怀揣,一腔热情,满腹希望,追逐清晨。清晨,为大地带来光明,也为长空渲染激情。
我伴随,一河恬淡,一径坦然,追逐黄昏。黄昏,为大地覆盖宁静,也为长空洗涤空灵。
清晨,希望与新生,随着太阳,冉冉升腾。希望,弹奏鸟鸣,嘹亮动听。新生,舒展嫩叶,露水晶莹。
黄昏,劳作与热闹,随着牧归短笛,越来越舒缓轻盈;随着缕缕炊烟,越来越悠闲朦胧。
清晨和黄昏,都是,昼与夜的分割线。白发,却是,年轻与衰老的分水岭。
清晨,送走启明星;黄昏,点亮北斗星。年轻退化,坠入衰老;衰老逝去,孕育新生。
我站在昼与夜的分割线,向东眺望晨晖,向西送别晚霞。我站在年轻与衰老的分水岭,向前迎接新生,向后送别衰老。
我伸展双臂,比作赤子之心,环抱天空,环抱大地,环抱晨晖,环抱晚霞,环抱每一天,环抱永生。
◎凝视地球仪
我凝视,微缩版的地球。它,直径不超过三十公分;我,身高要比它长四尺多。凝视之间,我却恍然化身,卡夫卡笔下的甲壳虫——不,比甲壳虫小得多,也就是一纳米大小的体量。
缩小的我,又重返巴黎圣母院,仰望钟楼,耳听卡西莫多敲击巨钟。又坐进乌黑的贡多拉,穿梭于大街小巷,享受水上城市威尼斯的独特风情。又在奥斯陆市政厅,遐想每一次颁发诺贝尔奖的殊荣盛况。又走过斯德哥尔摩老城的鹅卵石小径,在鳞次栉比的彩色房屋旁,重温童年幻想。又回到丹麦,站在安徒生铜像旁边,痴迷海边美人鱼的童话故乡。又踱进圣彼得堡夏宫,暗自思量:来自他国的奇珍异宝,堆砌一起,是财富的见证,也是掠夺的印章。又站在托姆佩亚山,俯瞰塔林老城,中世纪风光里,处处镌刻着,小国寡民,面对异族侵略,顽强不屈的抵抗。又看见澳大利亚鸵鸟,成群结队,在蜿蜒起伏的草原上,翘首阔步,气宇轩昂。又游走于巴戎寺,仰望一尊尊“高棉的微笑”,沐浴大慈大悲的光芒。又在富士山下,暗自思量,一把伞倒悬,何以让一个民族,崇仰佛家玄想?
在缩小版的地球上,重游异国他乡,让小我膨胀,恍然觉得,我比仗剑走天涯的李白,走得更远,游得更长。一纳米的小我,无限膨胀,仿佛拉伯雷笔下庞大固埃的庞大体量。
我用五指,轻轻拨弄地球。地球,嘶嘶啦啦,一圈圈转动。转动之间,惊奇发现,我没有走过的地方,远远大于走过的地方;我没有走过的地方,不知,要用多少万里丈量。
地球很小,得拿放大镜,才能找到我的故乡。地球很大,大约,五千多亿平方公里,所有的山山水水,大城小市,我要全部走完,只能是梦想。
地球,只是,茫茫宇宙里,沧海一粟。我,只是,沧海一粟里的一纳米——不,应该更渺小——小于一毫微纳米。
凝视地球,我不得不收敛张狂。遐想宇宙,我唯有敬畏与景仰。
◎一尊铜香炉
几年前,我花三十元钱,从古旧市场,淘得一尊铜香炉。炉底,刻着繁体的“乾隆年製”。我心里明镜似的,三十元钱,淘不来真正的“乾隆年製”。
然而,它炉体扁平。表面的黄铜色,明如铜镜,暗如火融。炉壁上,几只喜鹊,栖息于梅花枝头。炉盖上,有老树,苍虬如龙。还有荷叶田田,荷花片片点点。线条,流畅而圆润。图案,精致而细腻。一搭眼,它古朴的气息,瞬间俘虏了我。虽然我心里明白,它的古朴,脱胎于现代工艺。
点燃一盘香,缕缕香气,从老树与荷花缝隙之间,袅袅升腾。古朴与清香,让我稍稍醺醉,又让我,格外清醒。
想起李太白,仰望香炉峰,紫烟缭绕。三千尺,飞流直下,恍然间,银河跌落九天。想起李商隐,兽形炭火,照耀云母屏风,竟然华美绮丽。想起李易安,金兽里,瑞脑飘香,百无聊赖,似有若无。想起温庭筠,一炷玉炉香,偏照亮,画堂秋思。想起陆游,香炉小炷焚香,焚出修身大悟。
缕缕暗香,蕴蓄唐宋明清的文人清气。在缕缕暗香的熏陶里,不知不觉,我慢慢有了,孤人独坐的定力。在缕缕暗香的熏陶里,我读书,码字,画画,听音乐,甚至,呆坐良久。缕缕暗香,将外在皮囊和内在宇宙,一起熏陶得——古朴而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