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以前的日子(散文)
以前的日子,就像是墙根儿长的青苔似的,慢慢悠悠地往前挪。你盯着它看的时候,它好像又往后缩了缩,不声不响的,就那么一点点儿地变着。人打旁边过,鞋底蹭一下,留下个印子,谁都懒得低头瞅一眼。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叫下营子家属院的一条巷子,石板路光溜溜的,像擦过的镜子。下雨时,石板缝冒水,路湿漉漉的滑。那时巷口有个卖糖人的张爷爷,背很驼,像小桥,眼睛却贼亮,打老远看到小孩手里攥的几毛钱。他会扯开嗓子喊:“糖人!好吃又好看的糖人了!”他坐在矮凳上,努力仰脖喊着。眼睛死死盯着小孩手里的票子。他的面前有个铁箱子,里面是糖稀,黏糊糊的,太阳底下亮星星的。
孩子们围着他吵,他拿两根小棍,挑点糖稀,转下手,捏个蝴蝶,再捏捏,又成了龙。糖稀很甜,谁都不舍得一口咬,攥手里,黏手上了才舔,指甲缝都舔干净。
张爷爷不爱说话。有人问他咋会的这门手艺。他摇摇头,又低头做。后来听老人说,他以前教书,不知咋就来卖糖人了。真假没人管,反正他做起来很认真。
巷子里面有个疯女人,大家叫她柳姨。总喜欢穿一件花衬衫,头发乱糟糟的,像草窝。傍晚她喜欢靠在门框上哼歌,调子不好,忽高忽低,有时像哭,有时像笑。
孩子们都怕她,见了绕着走,而我不知为啥不怕她,喜欢蹲在不远处听她唱歌。感觉她唱的歌比收音机里的歌还好听。
有一回,我兜里有半块窝头,递给她吃。她愣了下,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嚼了几口,随即从怀里掏出半块芝麻糖给我。糖有点化了,黏在纸上,她像拿宝贝一样给我。“宝,吃吧,甜的。”她声音沙哑。我接过来舔了一下,甜丝丝的还带点苦,我舍不得吃拿着跑回家给了奶奶。奶奶吃着糖,告诉做饭的母亲一会做熟了饭,记得给柳姨端一碗去。其实奶奶即使不嘱咐母亲我也知道,母亲每次做了吃的,都会给柳姨端一些去。因为柳姨疯后,到饭点了,村里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柳姨送一些,已经形成了习惯。从奶奶嘴里我了解到,柳姨以前是市里剧团唱戏的,男人也是剧团的主角。两个人结婚后不久就有了小宝宝。孩子七岁的那年去河套玩,被水冲走了。男人闻讯赶来跳进河里去救,结果不会水也和孩子一同冲走了。后来一个月后,人才在下弯的一个河滩找到。男人怀里死死抱着孩子,已经死了很久了。从此后,柳姨就疯了……
巷子尾巴有棵老槐树,很粗,两个大人才能抱住,树皮裂得像老人的皱纹,摸着手疼。夏天开花,白白的一串一串挂树上,风一吹,落一地,整条巷子都香。
女人们喜欢搬小板凳坐树下,拿长竹竿打槐花,回家拌面粉蒸着吃,撒点盐,热乎乎的,能多吃半碗饭。我们小孩在树下跑,追落花踩,接住一朵就夹书里,想让书也香,没过几天就干得卷边了。
树下常有个卖豆腐的李爷爷,推个木车,吱呀响,车轴有黑油,走起来“嘎吱嘎吱”响,老远能听见。车上有几块白豆腐,颤巍巍的。
李爷爷卖豆腐从来不用秤称,谁要多少,看一眼,用刀“啪”地切下来,称称差不多。有人没带钱,说先欠着,他就笑,掏个小本子,用铅笔划个圈,不催人还。
李爷爷爱在槐树下睡觉,靠树坐着,头歪肩膀上,睡得呼呼的,张着嘴,能看见少了两颗牙。我们拿草戳他鼻子,他就打喷嚏醒了,揉揉鼻子,看见是我们,摆摆手说“去去去”,又闭眼睡。
有回太阳很毒,我蹲旁边看蚂蚁搬家,见他睡觉流眼泪,顺着脸流到耳根,亮亮的。那时候不懂他为啥睡觉哭,觉得很奇怪。他醒时我就问他,他说他梦到了他死去的爹娘了,他想他们了。
冬天,槐树叶掉光了,枝丫黑黑的指着天,像老太太没梳好的头发。下雪了,雪把树裹得白白的。这时候,大家都关门在家烤火,只有卖炭的王爷爷还来。
他挑着两个大筐,里面都是黑炭,走起来“呼哧呼哧”喘气,炭在筐里撞得“咚咚”响。他脸黑黑的,就眼白和牙很白。路过我家总停下,从怀里掏几颗炒栗子给我,布包着,暖暖的,捧手里能暖半天。
王爷爷后来生病了,走了,听说咳的痰是黑的。他媳妇带孩子回乡下,来借麻袋,我妈给她两个窝头,她哭得擦眼泪。
以前早上很热闹。天刚亮,卖豆浆的推着车来,铁桶冒白气,“噔噔噔”敲着,喊“豆浆——热乎的——”。
接着卖油条的来了,香味飘进窗户,馋得肚子叫。然后卖菜的挑着担子来,黄瓜带刺,茄子紫莹莹的;卖鱼的推板车,鱼在桶里跳;还有个老太太挎着篮子,卖针卖线。各种声音混一起,吵吵的,让人踏实。
这些声音里,我最爱听磨刀的吆喝。那是个瘦老头,背有点驼,扛着长板凳,一头有块石头,另一头有小水桶。他喊“磨剪子嘞——戗菜刀——”,声音很长。
谁家刀钝了,拿给他,他坐板凳上,弓着背“呼哧呼哧”地磨,有时候有火星,落地就灭了。我常蹲旁边看,看他把锈刀磨得亮亮的,能照见人。
现在巷子拆了,推土机把老房子推倒,盖了高楼,玻璃亮亮的晃眼。张爷爷的糖人、柳姨的芝麻糖、老槐树下的豆腐、冬天的栗子、磨刀的声音,都成了过去,只能在脑子里想。
偶尔做梦,还会回下营子,路过那条巷子,隐约中会看见张爷爷还在做糖人,柳姨哼歌,李爷爷的车响,他们都对我笑,不说话,像老照片里的人,不动。
记得有年夏天,柳姨给我一把槐花,用红绳捆着,很香。还有次李爷爷给我热豆腐,撒了盐,很烫。王爷爷的栗子甜甜的。张爷爷的糖蝴蝶,我放窗台上,后来化了,留下个黏糊糊的印儿。
这些事当时觉得没啥,觉得很平常,过了这么多年,越来越清楚。有种特别的味儿,像老碗,温温的,看着亲。
人们说想以前,其实是想那个因为一块糖就开心、一朵花就贼喜欢,是那个能从日子里尝到甜的自己。那时候日子慢,一块糖能甜半天,不像现在,吃啥都没了以前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