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音乐响起时(散文)
王建国是位老音乐人,偏偏有吸烟的嗜好,还喜欢攒烟纸盒,越攒越多,已经塞满三个抽屉。有一天,他整理烟纸盒的时候,竟然翻出一张1992年的收据。这张收据记录了那年去县城录音棚的开销,还挺详细:人声录制3小时,收费45元;二胡伴奏2小时,收费30元;磁带复制10盘,每盘2元,合计85元。王建国拿着收据,盘算了一下,这钱在当年够买半头猪了。
儿子小伟端着咖啡凑过来,看着那张已经变色的收据说,现在网上录歌,9块9的套餐,啥都有,还送修音呢。王建国把收据抚平,夹到一个闲置的相框里说:“你不懂。那时候去录音棚,得提前半个月打招呼。棚里的王师傅是省歌舞团退下来的,脾气倔得像驴,谁唱跑调了,能把谁骂得钻地缝。”
王建国记得有回带村里的二丫去录《山丹丹开花》。二丫嗓子亮,可一进录音棚就哆嗦,唱到高音总破音。王师傅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说:“怕啥?你在山坡上对着羊群唱时,咋没见你哆嗦?”
那天,从早上八点录到下午五点,二丫唱得眼泪汪汪,王师傅骂得口干舌燥,王建国在旁边递了八杯水。最后录成的时候,二丫的嗓子都哑了,可那股子带着颤音的劲儿,比现在电视上那些油光水滑的歌声有味道多了。
前不久,王建国居住的小区门口,新开张了一家婚庆公司,窗玻璃上贴着一行字“AI婚礼歌曲定制”,格外醒目。王建国遛弯时,总爱凑过去看,有一回撞见隔壁楼的小李在那做歌。小李对着屏幕说,给我来首婚礼歌,要浪漫点,带点R&B风格,歌词里要有“永远”“爱”“钻戒”等内容。好家伙,不到三分钟,音乐就出来了。电子合成的钢琴声,配着甜得发腻的女声:钻戒闪着光,永远不分离,爱你就像爱自己……小李听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像捡了个大便宜,赶紧扫码付了29块9,拿着U盘屁颠屁颠地走了。
王建国站在那,心里堵得慌。他想起自己当年给侄女写婚礼歌的事。侄女嫁去邻村,男方家条件不好,婚礼就办在自家院子里。再穷也是婚礼,再穷也得过日子,王建国琢磨了半个月,写了首《柴米油盐歌》:锅碗瓢盆叮当响,日子过成糖;粗茶淡饭有滋味,胜过巧梳妆……
为了录制这首歌,王建国请来了乡中学的音乐老师弹风琴,自己抱着吉他伴奏,侄女和侄女婿对着麦克风唱。录到“粗茶淡饭有滋味”时,小两口笑场了,因为想起前晚排练时,侄女婿把吉他弦拨断了三根。这段笑场的录音没舍得删,最后就那么保留着,现在听着还是笑得合不拢嘴,满满的都是回忆。
“王老师,来首新歌不?”婚庆公司的小伙子认得他,知道他以前写过歌,“我们这AI能模仿邓丽君、周杰伦,您想让谁唱都行。”王建国听了,直摇摇头,心里念叨,邓丽君的嗓子是天生的,周杰伦的调门是练出来的,机器能学个样,学不来那股子劲儿。小伙子接着说,“上周有个客户,让AI用他过世老爷子的声音,给孙子唱了首《生日快乐》,结果哭得稀里哗啦的。”
这话让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已故的父亲。父亲一辈子没唱过歌,就爱哼段评剧《卷席筒》。要是真能用AI让父亲的声音重现……他赶紧打住这念头,就像当年录歌时掐断跑调的段落。
入秋时,县文化馆搞了场“乡土歌曲大赛”。王建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了,没想到舞台上的歌手,十个里有八个用的是AI伴奏,还有三个连歌词都是机器写的。有个小姑娘唱《家乡的小河》,调子挺顺,可王建国一听就听出不对,那歌词里写“小河结冰像玻璃”,咱这里的河冬天结的冰,厚厚的,上面全是裂纹,哪会像玻璃光溜?
接着,轮到儿子小伟的朋友上台。小伙子人长得挺精神,唱了首《老街》。伴奏里有电子合成的叫卖声、自行车铃声,还有老钟表的滴答声,听着挺热闹。评委们打分挺高,说有画面感、代入感。王建国却想起自己写《老街》时,是真的蹲在老供销社门口,观察了三天,把一阵阵的吆喝声都记录下来:“甜梨……刚摘的甜梨……”“修鞋喽……粘胶钉掌……”
比赛结束后,王建国在后台碰见以前文化馆的老张。老张头发全白了,正对着一摞乐谱叹气:“建国啊,你看现在这些歌,花哨是花哨,可没根啊。就像塑料花一样,看着鲜艳,闻不着香味。”“可不是嘛,”王建国接茬说道,“以前写首歌,得扎在生活里,像种庄稼一样,春耕秋收,急不得。现在倒好,机器一搅和、一加料,出来的全是速生苗。”老张点着烟,猛吸一口:“前阵子整理库房,翻出你当年送的《咱村的春天》磁带,我放了放,居然还能听。你听那二胡的颤音,带着风的声音呢。”
王建国的心颤了一下。他想起当年老李拉二胡时,总爱在弦上抹点松香,说这样拉出来的音“带劲”。有次风大,老李的帽子被吹跑了,他追着帽子跑,二胡还挂在脖子上,那跑调的旋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亲切。
回家路上,手机响了,是小伟发来的语音:“爸,我用AI给您做了首歌,叫《老烟盒》,歌词都是您写在烟盒上的句子,听听咋样?”
王建国点开语音,电子合成的男声唱起来,把他写的“机器能唱歌,唱不出生活”,配上了流行的调子。听着挺顺耳,可王建国觉得声音里少了点啥,是烟盒纸的粗糙?还是煤油灯的昏黄?或者是自己半夜爬起来记歌词时,那声轻轻的咳嗽?
王建国想,或许以后的人,再也不会为一句歌词熬半宿,不会为一个音符跟伙伴吵一架,不会因为录一首歌,把嗓子唱哑,把乐器弄坏。他们对着屏幕点几下,就能得到一首“完美”的歌,可那些为音乐较劲的日子,和伙伴们一起流汗的时光,藏在旋律里的生活味儿,可能就这么慢慢没了。
王建国掏出烟盒,又写下一句:“音乐要是没了人味儿,再好听,也是白搭。”风一吹,烟盒纸哗啦啦响,像谁在轻轻哼着一首跑调的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