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茶，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玩意儿。没有漂亮的盒子装着，也没有好听的名字，就是后山茶树上摘下来的叶子，晒干了，装在布袋子里，扔在灶房的角落里。可这茶，却陪着我们家过了好几辈子。
　　
　　 一
　　 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煮茶。他有个黑陶罐子，看着笨笨的，口上还缺了一小块，据说是太爷爷传给他的。爷爷总爱在灶膛边蹲着，往里面添几根松针，火苗舔着罐底，滋滋响。罐子里的水慢慢热起来，开始冒白气，带着点土腥味。等水滚得翻花了，爷爷就从布袋子里抓一把茶叶扔进去，茶叶在水里打着转，慢慢舒展开，变成深绿色，水面上漂着层白沫子。
　　 “茶这东西，得滚三滚，味儿才能全出来。”爷爷用粗糙的手指头把白沫子撇掉，说话时嘴里还带着烟味。他总说这茶叶金贵，是后山老茶树上长的，树龄比他还大。每年清明节前，爷爷都会背着竹篓上山，回来时裤脚全湿透了，竹篓里的嫩芽带着露水，闻着有股清清爽爽的香。
　　 爸爸年轻的时候，不怎么爱喝这茶，觉得太苦。他偷偷托人从镇上捎回茉莉花茶，泡在玻璃杯子里，看着好看，喝着也甜。爷爷发现了，啥也没说，把茉莉花茶倒在自己碗里，慢悠悠喝着，然后给爸爸倒了一碗粗茶，说：“甜的东西喝多了，就尝不出苦里头的甜了。”后来爸爸去县城修水渠，晒得像黑炭，肩膀都晒脱皮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抢过爷爷的茶罐，对着嘴咕咚咕咚灌，烫得直吸气，眼睛却亮得很，说：“还是家里的茶解乏。”
　　 那时候堂屋里总有人。邻居王大爷扛完麦子，进门就拿起桌边的粗瓷碗，仰脖就喝，碗沿上的茶渍结了圈黑褐色的印子，谁也不嫌弃。送报纸的李叔路过，也会进来坐会儿，喝两碗茶再走，说这茶比啥饮料都强。爷爷就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太师椅上，吧嗒吧嗒抽烟，看着满屋子的人喝他煮的茶，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像朵花。
　　 有一回，走街串巷的货郎带来罐包装好看的茶，说是龙井。爸爸泡了一碗给爷爷，爷爷抿了一口，咂咂嘴说：“这茶太淡，像没吃饱饭的娃，没力气。”说完还是喝自己的粗茶，喝得有滋有味。
　　
　　 二
　　 妈妈刚嫁过来的时候，不会煮茶。要么火太急，把茶叶煮糊了，一股子焦味；要么水放多了，淡得像白开水。爷爷也不教，就叫她每天烧火煮茶。妈妈也不恼，天天煮，慢慢就摸出了门道。有一年收玉米，李叔喝完妈妈煮的茶，抹了抹嘴说：“这茶煮得有火候了，跟你公公煮的一个味儿。”爷爷在旁边听着，没说话，只是往妈妈的茶碗里多倒了点茶。
　　 农忙的时候，茶喝得最不讲究。天刚亮就下地，太阳跟火盆似的烤着，地里的潮气往上涌，闷得人头晕。妈妈会提着个大茶壶送饭，粗瓷碗往田埂上一摆，我们拿起就喝。那茶是提前放在井水里冰过的，凉丝丝的，带着点土腥味，滑过嗓子，浑身的热乎气一下子就下去了。弟弟那时候才上小学，每次都抢着喝，有时候跑得太急，茶洒在衣服上，留下块黄印子，妈妈也不说他，只是下次会多带个碗。
　　 我和弟弟总爱偷喝刚煮好的热茶。趁大人不注意，踮着脚够灶台上的茶碗，手指头烫得通红，也舍不得撒手。茶水烫得舌尖发麻，苦得直皱眉，可咽下去没一会儿，嗓子眼就冒出点甜丝丝的味儿，像含了块糖。爷爷看见了，也不骂，还会把茶碗往我们跟前推推，说：“慢点喝，没人抢。”后来才知道，他每次煮茶，都会特意给我们留一碗淡点的。
　　 家里来亲戚，泡茶就讲究些。妈妈会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攒了好久的新茶叶，用细瓷杯子泡，茶叶在水里慢慢展开，像小树叶似的。姑姑每次来都夸：“还是家里的茶好喝，城里买的茶看着金贵，喝着没这股劲。”这时候爷爷就打开话匣子，说哪棵树上的茶带点兰花的香味，哪块坡上的茶喝着有点涩，其实是因为那地方石头多。说着说着，就说到我们小时候调皮，爬到茶树上摘叶子，结果摔下来，把裤子都挂破了。
　　 下雨天的茶最有味道。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房顶上，屋檐下挂着水帘，屋里暗得像傍晚。妈妈把茶罐放在炭火盆上，火苗忽明忽暗的，茶气在屋里飘，把窗户都蒙上了层雾。一家人围着炭火盆坐，爷爷抽着烟，爸爸说着想当年的事，妈妈纳着鞋底，我和弟弟趴在桌边写作业，时不时端起茶碗喝一口。茶叶沉在碗底，像些小碎石头，可那茶喝着就是香。
　　
　　 三
　　 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上学，妈妈往我包里塞了好多茶叶。用报纸包了一层又一层，外面再套个塑料袋，怕受潮。“到了学校，用开水泡着喝，别总喝那些汽水，对胃不好。”妈妈一边包一边说，手指头沾了不少茶末子，掉在我的书包里。
　　 学校宿舍里，同学都喝那种速溶奶茶，甜得发腻。我还是用玻璃杯泡家里的茶，看着茶叶在水里慢慢沉下去，心里就踏实。有次感冒发烧，浑身没劲，泡了杯热茶捂在手里，闻着那股熟悉的味儿，突然就想家了，眼泪噼里啪啦掉在杯子里。
　　 工作后在城里租房子住，特意买了个小炉子，想学着煮茶。可不管怎么煮，就是没有家里的味儿。后来才发现，城里的水跟家里的不一样，家里的水是井水，带着点甜；城里的水一股子漂白粉味。有回出差路过一个小镇，看见有口老井，好多人在那打水，我也接了一桶回去，煮出来的茶居然有了点家里的味道。那天晚上，我喝着茶，想起小时候爷爷蹲在灶前煮茶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去年过年回家，刚进院子就闻见茶味儿了。妈妈从灶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柴灰：“知道你今天回，早上就烧好了茶。”我放下行李，走到灶房，拿起粗瓷碗就喝。茶水还是那么烫，苦中带甜，顺着嗓子流下去，浑身都舒坦。妈妈看着我笑：“慢点喝，没人跟你抢。”我这才发现，妈妈的头发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跟爷爷当年的样子有点像。
　　 爸爸坐在门口抽烟，看见我喝茶，说：“后山的老茶树砍了不少，村里要盖厂房，剩下的不多了。你妈特意给你留了点新茶，在柜子里放着呢。”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些茶树，爷爷当年可是宝贝得很，每年都要去修剪，说要传给我们。
　　 吃完饭，我跟爸爸去后山。原来的茶林少了一大片，剩下的几棵歪歪扭扭的，看着有点可怜。爸爸说：“这几棵是你爷爷亲手栽的，我跟村干部说了半天，才保住。”我蹲下来，摸了摸茶树的叶子，跟小时候摸的一样，有点扎手。
　　
　　 四
　　 今年清明，我带着媳妇和孩子回老家。孩子第一次见柴火灶，好奇地扒着灶台看妈妈煮茶。茶叶在滚水里翻腾，热气往上冒，把妈妈的脸都遮住了。妈妈给孩子倒了点茶，兑了些温水，孩子抿了一口，皱着眉头说：“有点苦。”过了一会儿，又咂咂嘴：“还有点甜。”我们都笑了。
　　 妈妈找出爷爷当年用的那个茶罐，虽然口上缺了块，可擦得干干净净。“你爷爷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这茶罐要留着，说家里的茶，就得用这罐子煮才香。”妈妈一边说，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火起来了，茶罐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跟小时候听的声音一模一样。
　　 吃饭的时候，来了不少亲戚。叔叔刚从工地回来，黑黢黢的脸上还带着灰，拿起茶碗就喝，说：“还是家里的茶好喝，工地上的茶跟刷锅水似的。”妈妈听见了，赶紧给他续茶：“多喝点，锅里多着呢。”
　　 下午，我带着孩子去后山。孩子看见茶树，好奇地问：“爸爸，这是什么树？”我说：“这是茶树，你太爷爷当年就种这个。”我教孩子怎么摘嫩芽，要捏着尖轻轻掐，不能伤了树。孩子学得有模有样，小手捏着嫩芽，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嘴里还念叨着：“不能伤了树，不能伤了树。”
　　 回到家，孩子把摘的嫩芽递给妈妈：“奶奶，煮茶喝。”妈妈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拿去洗了，放进茶罐里煮。不一会儿，茶煮好了，倒在碗里，清绿清绿的。孩子喝了一口，说：“比刚才的好喝。”我们都笑了，妈妈说：“这是你自己摘的，当然好喝。”
　　 临走的时候，妈妈给我们装了满满一袋子茶叶。“喝完了跟我说，我再给你寄。”妈妈一边装一边说，“后山的茶够喝一阵子，等明年新茶下来，再给你留着。”媳妇说：“妈，我们也喝不了那么多。”妈妈说：“带着吧，城里不好买，想喝的时候泡点，就跟在家里一样。”
　　 车子开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站在门口挥手。我打开车窗，又闻见了那股熟悉的茶味儿，混着老家的土腥气，从车后飘过来。孩子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喝茶？”我说：“等放暑假，我们就回来。”
　　 其实我知道，我们想念的不只是茶，是家乡的人，是家乡的味道。那茶里，有爷爷的烟味，有妈妈的柴火气，有爸爸的汗水，还有我们从小到大的日子。不管走多远，喝上一口这茶，就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根在哪儿。
　　 现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放着一包家里的茶。累的时候泡上一杯，闻着那股味儿，就觉得浑身又有了劲。同事尝过一次，说这茶看着普通，喝着真舒服。我告诉他，这是老家的茶，用柴火煮的，用井水烧的，喝的不是茶，是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