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种瓜记(散文)
春分刚过,我便在院角辟出一块地来,预备种几株南瓜。这念头来得突兀,大约是前日路过菜市,见那黄澄澄的老南瓜横陈摊上,忽而想起幼时祖母熬的南瓜粥,甜糯温软,竟勾起了久违的馋虫。
土地原是硬的。我持锹掘下去,锹尖与土块相撞,发出“咯吱”声响,震得虎口发麻。这院子荒废多年,土里掺杂着碎砖石砾,杂草根须纵横交错,像一张顽固的网。我蹲下身来,耐心地将那些枯草根一一剔除,又捡出碎石瓦砾。汗珠顺着眉骨滑下,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
邻家王婆踅过墙根,见我这般模样,便倚着矮墙笑道:“俞家小哥,如今城里人哪个还自己种瓜?超市里一年四季不缺这个。”她手里捏着把瓜子,边说边嗑,瓜子壳从缺了门牙的缝隙里喷出来,落在我的地界上。
“闲着也是闲着。”我应着,手上不停。心想这老婆子懂得什么,超市里的南瓜哪有自己种出来的香甜。
土翻好了,又从花市购得南瓜苗三株。卖苗的老农黑红脸膛,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他捏起一株苗给我看:“挑苗要看根,白根多才好活。”那苗细弱,顶着两片嫩叶,在风里瑟瑟发抖,实在看不出有何能耐结出大南瓜。我疑心被骗,却还是掏钱买下。
栽苗那日,天色阴晴不定。我按老农嘱咐,先在土里挖出小坑,浇透水,待水渗尽才将苗栽下。苗入土后显得愈发伶仃,三株排开,像三个营养不良的孩童。老农说南瓜喜肥,我便去菜市场讨来鱼肠鸡肚,埋在离根半尺远处。不料隔夜便被野猫刨出,院子里腥臭难当,惹得王婆在隔壁骂了半早晨。
苗儿长得慢。头半个月,我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去探望,却总不见动静。心急时几乎要将苗拔起查看,又恐伤了根系。直到谷雨前后,某日忽见茎蔓抽出新叶,那叶子先是蜷曲如婴儿拳,不两日便舒展开来,有巴掌大小,边缘带着细软绒毛,在阳光下显出嫩绿的光泽。
蔓子一旦开始生长,便势不可挡。先是匍匐前进,遇到砖块瓦砾便绕道而行,颇有几分智慧。后来我搭了竹架,它们就顺着架子攀援而上,一日能窜出半尺多长。清晨去看,常可见蔓梢卷须在风中轻轻摆动,像在探寻什么。卷须碰到竹竿便紧紧缠绕,绕定了,整株植物似乎都踏实了,继续向前探索新的领地。
五月里,南瓜开了花。花色明黄,喇叭状,朝开暮合。雌花蒂部带着个小圆球,便是未来的南瓜了。蜜蜂蝴蝶不时来访,在花间忙碌。王婆见了又说风凉话:“光开花不结果也是常事。”我不理她,只管早晚浇水,偶尔施些豆饼肥。
某日清晨,忽见一朵雌花已然凋谢,蒂部的小球却膨大了一圈,表面绒毛间渗出晶莹露珠。这是我第一个有望长成的南瓜,心中欢喜,竟像个孩子似的蹲在那里看了半晌。此后每每经过,总要拨开叶子查看它长势。那小瓜起初生长神速,不几日已有拳头大小,青皮上泛着淡白条纹。
谁知好景不长。六月初连下三天暴雨,院子积水没踝。水退后,我那最得意的南瓜已经烂在藤上,表皮生出灰白霉斑,按之软塌,竟有汁水渗出。我心疼不已,连忙检查其他小瓜,所幸还有两个幸存,只是生长停滞,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烂瓜是常事。”这次是巷口修自行车的老赵说的。他叼着烟卷,眯眼打量我的瓜架,“雨水多,再好的瓜也得烂。我年轻时在乡下种地,一亩南瓜烂掉七成也是有的。”烟灰落在瓜叶上,烫出一个小洞。
我心中郁结,却也不肯认输。雨后天晴,我将积水排尽,又剪去病弱枝叶,让阳光充分照进来。剩下的两个瓜慢慢恢复生气,其中一个竟开始疯长,半月间已有海碗大小,沉甸甸地坠在架下,我不得不用网兜托住,以防坠断藤蔓。
七月流火,我的南瓜终于停止生长,表皮由青转黄,最后变成深沉的老红色,覆盖着一层白霜。藤蔓开始枯萎,叶子卷边发黄,这是成熟的信号。我选了个晴朗日子,用剪刀将瓜蒂剪断,捧起这第一个收获的南瓜。它比想象中沉重,约有二十斤,底部因为长期接触网兜,略有些扁平,反倒使它能够稳稳地立在桌上。
切开南瓜那日,我邀了几个邻居来尝鲜。王婆也扭捏着来了,见我持刀剖瓜,便在一旁指挥:“切厚些,煮久了才糯。”瓜瓤金黄,中间一腔籽粒饱满,我洗净晒干,预备来年再种。瓜肉切块下锅,不多时便香气四溢。熬好的南瓜粥果然如记忆中一般甜糯,只是少了祖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端着粗瓷碗递来的滋味。
众人散去后,我独坐院中,望着剩下的那个小南瓜仍挂在架上。它始终没有长到同伴的个头,却也顽强地活着。月光下,瓜架投下斑驳影子,晚风拂过枯叶,沙沙作响。我想起来年该换个品种试试,或许种那种磨盘南瓜更好。
种一季瓜,倒像是过了一辈子。有盼望,有失望,有意外的挫折,也有不期然的喜悦。土地最是公平,你付出几分心力,它便还你几分收成,不多也不少。而种瓜人最大的收获,或许不是最后的瓜实,而是那等待过程中积累的耐心与希望。
如今我仍保持着种瓜的习惯。每年春天,当东风解冻,土地苏醒,我便会找出收藏的瓜籽,浸泡催芽。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无论如何,我总会在院角留出一块地来,看生命如何从一粒种子开始,历经风雨,最终结出属于自己的果实。
这大约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