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酒香(散文) ——七香之六
天刚蒙蒙亮,李老爹就扛着镰刀往高粱地走。红樱子高粱长得比人高,穗子沉得弯了腰,穗尖上的红缨子垂下来,像姑娘扎头发的红头绳,风一吹,蹭得人脸蛋痒痒的。他抓住一丛高粱,镰刀"唰"地割下去,杆儿断口处渗出红水,滴在地里,洇出一个个小红点,像撒了把胭脂。李老爹把割好的高粱捆成把,往背篓里塞,红缨子蹭得满脸都是,痒得直眨巴眼。背篓装满了,压得腰弯成虾米,他拄着镰刀歇口气,掏出烟袋锅子,对着露水点着,烟圈慢悠悠飘进高粱地。以前割高粱,全家老少齐上阵,割一天腰都直不起来,现在有收割机了,省力是省力,就是少了点汗珠子的味儿。
贵州这地方,山多水多,赤水河像条红带子,绕着山窝窝转。河边的坡地不种包谷,专种红樱子高粱。这高粱怪得很,杆儿红,穗子红,连粒儿都是红通通的,像撒了把红玛瑙。秋风一吹,高粱地波浪似的翻,红得晃眼,空气里飘着股子特殊的香,不是甜,不是辣,是带着点土腥气的醇厚,老辈人说,这是能酿酒的香。咱这赤水河的水,看着清凌凌的,像块大玻璃,舀起来放嘴里一尝,有点甜,还带着点涩,像含着块没化完的冰糖。老辈人说,这水里有好多种矿物质,别的地方没有,是老天爷赐的酿酒水。李老爹常蹲在河边抽烟,烟袋锅子敲着石头说:“没这水,酿不出好酒。你看这河,旱季不枯,雨季不浑,水底下的沙子都是红的,滤出来的水自带甜味。”
他年轻时去外地打过工,见人家用井水酿酒,酿出来的酒总带着股子土腥味,“还是咱这河水养酒,喝着顺溜,不烧心。”有回他给外地亲戚带了瓶酒,亲戚说喝着有股子“山水的灵气”,他听了直乐,“啥灵气?就是咱这河水的味儿!”
高粱收回来,得先摊在晒坝上。晒坝是用河边的红石砌的,太阳一晒,烫得能烙饼,光着脚踩上去能烫得跳起来。红樱子高粱铺在上面,像撒了层红毯子,晒得裂开小口,露出里面的白仁,仁儿上还带着点红,像镶了道红边。“得晒到咬着咯嘣响,指甲盖掐不动,才能进窖。”李老爹用木锨翻着高粱,汗珠掉进红高粱里,滚成小泥球,“晒不透的高粱酿酒,容易酸,像坏了的果子。”
晒坝边总有小孩围着,趁大人不注意,抓一把高粱粒放嘴里嚼,咯嘣咯嘣响,“李爷爷,这高粱比糖还甜!”李老爹笑着挥手赶他们,“小馋猫,这是酿酒的,不是零食,等酿出酒来,给你们尝点酒糟。”小孩们欢呼着跑开,红高粱粒撒了一地,像掉了满地的红珠子。
酒坊就在赤水河边上,木头房子黑黢黢的,梁上挂着一串串干玉米和红辣椒,墙角堆着酿酒用的五谷杂粮,大麦、小麦、豌豆,袋子上都落着层红土。灶上支着大铁锅,锅里煮着高粱,咕嘟咕嘟响,像在熬一锅大粥,蒸汽顺着木甑子往上冒,在房梁上凝成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把土都泡成了泥,踩上去噗嗤噗嗤响。
王师傅光着膀子翻料,脊梁上的汗珠亮晶晶的,像抹了层油,“这高粱得煮开花,花要开得匀,不能太烂,不然酿出来的酒发腻。”他手里的木耙子“哗啦”一声,把煮好的高粱扒到竹席上,热气裹着粮食的香,扑得人满脸都是,鼻子里像塞了把香料,“以前谁家要是蒸酒,半个村子都能闻见香,大人小孩都往酒坊跑,等着喝头道酒,那酒烈得能烧嗓子,喝一口浑身发烫。”
曲子是用五谷杂粮做的,磨成粉,拌上赤水河的水,做成方块块,摆在草堆里发酵,发酵好的曲子带着股子霉香味,闻着怪,像发了霉的馒头,可拌进高粱里,才能酿出好酒。王师傅常说:“曲子是酒的魂,五谷杂粮凑齐了,魂才全,酿出来的酒才有层次,前味辣,中味甜,后味香。”
他拌曲子时动作慢,像在给高粱撒药,“多了发苦,少了不香,得刚好。”有回狗子想多加把曲子,被他一耙子打掉手,“酿酒跟做人一样,得有分寸,急不得,多不得。”
说到酿酒,就得提李老爹的儿子狗子。这小子打小不爱下地,总蹲在酒坊门口看王师傅酿酒,看蒸汽怎么从甑子里冒出来,看酒怎么顺着竹管滴进缸里,眼睛瞪得溜圆。十二岁那年,他偷喝了半瓢刚酿的酒,醉得在高粱堆里睡了一下午,口水把高粱粒泡得发胀,被李老爹用竹条抽得屁股开花,还罚他挑了三天河水,“让你知道酿酒的水有多金贵!”
谁能想到,这爱偷喝酒的小子,现在把酒厂开到了镇上。去年重阳节他回来,开着辆皮卡车,后斗里装的不是酒糟,是成箱的新酒,瓶身上印着赤水河的图案,还有几行字:“红樱子高粱,赤水河甘泉”。“爹,尝尝这个!”狗子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酒香“噗”地冒出来,带着红缨子高粱的醇厚,像团热乎乎的气裹住脸,"咱这用的还是河边的红樱子,还是赤水河的水,就是设备新了点,卖到北京上海去了,城里人说这是“大山里的味道”。
狗子的酒厂比老作坊气派,不锈钢的发酵罐亮得晃眼,能照见人影,管道纵横交错,像趴在地上的铁蛇,“哗哗”地流着酒液。但他还是坚持用老法子:红缨子高粱得人工收割,说机器割的容易破粒;赤水河的水得凌晨三点去挑,说那时候的水最清;曲子还得用五谷杂粮自己做,说买的曲子少了点“土腥味”。
“机器能省力气,但不能省步骤。”狗子指着传送带上的高粱,颗粒饱满,红得发亮,“你看这高粱,必须是咱河边的红樱子,外地的高粱皮薄,酿不出这股子烈劲儿,喝着像掺了水的糖水。”
蒸馏车间里,酒蒸气顺着管道跑,像条白长龙,冷却后变成酒,顺着玻璃管往下滴,亮晶晶的,像掉下来的珠子,“滴答滴答”打在陶缸里,声音脆得像碰铃铛。“刚出来的酒叫‘酒头’,烈得很,能点着火,得掐掉,留中间的‘酒身’,醇厚。”狗子接了一杯,酒花细密,经久不散,像撒了把碎银子,“得窖藏三年才能卖,新酒太冲,像毛头小子,藏过之后,涩味去了,香味才厚,喝着像含着块化不开的糖,咽下去浑身都暖。”
酒窖在地下,黑黢黢的,像个大迷宫,摆满了陶缸,缸口用红布盖着,上面印着年份,“2018”“"2015”“2010”。掀开红布,酒香“嗡”地涌出来,能把人熏个跟头,站不稳,“这缸是五年的,那缸是十年的。”狗子摸着陶缸,缸身冰凉,像块大玉石,“以前谁家嫁闺女,提前几年就存一缸酒,埋在院子里,等闺女生孩子时拿出来,叫‘女儿红’,咱这叫‘赤水红’,去年有个上海客户,一下子订了二十缸十年的。”
酒厂的食堂也有意思,大师傅做菜总爱放酒。炒腊肉时倒点料酒,肉香能飘出二里地;炖猪脚时搁点酒糟,猪脚烂得脱骨,筷子一戳就透;连蒸鸡蛋都要滴几滴酒,说能去腥味,“用咱这酒做菜,香得能掀翻屋顶,城里来的师傅都偷着学。”狗子夹着块酒糟鱼,鱼是赤水河的鱼,刺少肉嫩,“你尝尝,鱼是河里的鱼,酒糟是酿酒剩下的,鲜得很,一点土腥味都没有。”
厂里的工人大多是河边的老乡,以前种高粱的,现在来酒厂干活。张老五以前种五亩高粱,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现在在酒厂管发酵罐,每月工资比种三年地还多,“以前喝口酒得过年,现在天天能喝上,反倒不敢多喝了,怕耽误干活。”他擦着发酵罐说,“狗子这娃念旧,没忘了咱这些种高粱的,厂里招的都是咱村人,还教技术,说以后让咱自己也能开小酒坊。”
重阳节酿酒开窖时,酒厂最热闹。老乡们都来帮忙,蒸高粱的光着膀子喊号子,拌曲子的手速飞快,搬陶缸的嘿哟嘿哟地叫,忙得脚不沾地。中午管饭,一大锅炖肉,肥肉炖得像果冻,一筐子白馍,暄软得能弹起来,还有刚酿的新酒,装在粗瓷碗里,谁都能喝两口。“喝了这碗酒,干活有力气!”狗子端着碗,跟大伙碰在一起,酒液洒在地上,立马被红泥吸进去,冒出股白气,像土地在喝酒。
城里来的游客也爱凑这热闹,举着手机拍酿酒过程,闻着酒香直咂嘴,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问:“这红樱子高粱除了酿酒,还能做啥?”李老爹蹲在地上,用手指碾着高粱粒,红皮簌簌往下掉,“磨成面,做红粑粑,蒸出来红扑扑的,甜丝丝的;煮熟了,拌糖吃,当零食;还能喂牲口,不过太可惜了,这东西天生就是酿酒的料,像咱山里人,天生就认这口酒。”
傍晚的赤水河最美,夕阳把河水染成红色,像一河的酒,酒厂的烟囱里冒出白烟,跟天上的云连在一起,酒香混着水汽,顺着河风飘出老远,连对岸的山都像浸在酒里。狗子和李老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各端着一碗酒,碗沿碰在一起,“当”的一声脆响。
“爹,你说咱这酒,能卖到外国去不?”狗子抿了口酒,辣得直吸气,眼里却亮闪闪的。李老爹望着河水,酒碗里的酒晃出圈圈,映着夕阳,像块红玛瑙,“只要赤水河的水还流,红樱子高粱还长,就有人爱喝咱这酒。酒这东西,酿的是粮食,藏的是日子,喝的是念想,不管卖到哪,根都在这河边的红土里。”
夜里的酒厂还亮着灯,发酵罐嗡嗡响,像在打呼,酒液在罐子里慢慢发酵,咕嘟咕嘟的,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动。狗子在酒窖里检查陶缸,耳朵贴着缸壁听,里面有细微的“咕嘟”声,那是酒在长劲儿,“这声音越匀,酒越香,像人的心跳,得平稳。”他给每个缸盖好红布,像给睡着的娃娃盖被子,“这些酒,明年就是好酒了,能让更多人知道咱赤水河的红樱子。”
李老爹睡不着,走到酒厂门口,望着河边的高粱地。风一吹,红缨子沙沙响,像在说悄悄话,说今年的收成,说明年的酒价。他想起年轻时,王师傅给他喝的第一口酒,辣得他直咳嗽,眼泪直流,却舍不得吐,“这酒啊,得慢慢品,就像日子,刚开始苦,后来才甜,越品越有味道。”那时候总盼着啥时候能天天喝上酒,现在酒厂开得这么大,反倒爱喝淡点的米酒了,“老了,喝不动烈的了,就像日子,过到最后,还是平淡最舒服。”
第二天一早,狗子要去贵阳送酒。李老爹往他车上塞了一坛新酒,坛口封着红布,还用麻绳捆了几圈,“给客户尝尝,这是今年的新酒,藏两年就成精品了。记住,不管卖多远,都得说实话,是啥料酿的,是啥水做的,不能骗人,骗了人,酒就没魂了。”
狗子接过酒坛,沉甸甸的,裹着红布,像抱了个小娃娃,“爹,我知道,这酒里有咱的汗珠子,有赤水河的水,有红樱子的魂,骗不得。等这批酒卖了,我把老作坊修修,改成纪念馆,让城里人看看以前是咋酿酒的,让他们知道,这酒香不是凭空来的,是用手一点点磨出来的。”
车开了,顺着河边的路往前走。路两边的高粱地一闪而过,红缨子像在招手,酒香追着车跑,像舍不得分开的老朋友,钻进车窗,裹着人的脸。狗子知道,这香味里藏着河边人的日子——以前是过年才能喝上一口的稀罕物,现在是能挣大钱的宝贝;以前是自家酿着喝的小打小闹,现在是能走出大山的产业;以前是苦日子里的一点甜,现在是好日子里的一份念想。
地里的红樱子高粱还在一年年生长,赤水河的水还在一天天流淌。它们不知道自己酿出的酒能走到多远的地方,只知道要顺着时节,该红的时候红得热烈,该流的时候流得清澈。就像李老爹说的:“高粱红得实在,河水清得实在,酿出的酒才实在,这酒香里的日子,才能让人记一辈子,喝一口,就想起家在哪,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