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的一个秋天，我和几个同事去农家饭庄吃饭。路过村子的几家院落时，无意间我看到扁豆花正开着，花是白色的，小小的，成串地开着。
　　 看见这些花儿，我便想起了儿时家里老屋的菜园。园子不大，却被母亲收拾得极是齐整，四周用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爬满了扁豆的藤蔓。秋深时节，那藤上便挂满了花，紫白相间，远望去，竟像是谁家晾晒的碎布头，近看时，却又分明是一串串精巧的铃铛，在风里微微地颤动着。奶奶说，这花虽不起眼，结出的扁豆却是极好的菜蔬，晒干了能存到冬天。我那时年幼，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那花儿好看，常摘了来，戴在头上。
　　 文人墨客对扁豆花倒是颇多赞誉。“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郑板桥这一联写得极妙，将农家寻常景象点染得诗意盎然。春雨与秋风相对，瓢儿菜与扁豆花相映，一青一紫，一春一秋，道尽了田园四时的更迭。还有诗云：“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这“带雨斜开”四字，将这小花在秋风秋雨中的姿态描摹得如在目前。我常想，这些文人何以对这寻常小花如此钟情？大约是因为它虽不似牡丹富贵，不似梅花孤高，却自有一种朴素的生机，在无人处也能默默开得热闹。
　　 扁豆也叫眉豆或蛾眉豆。扁豆花是一种极有韧性的植物。它不择地而生，墙角篱边，但凡有一抔土，便能生根发芽。夏日里，它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攀爬，待到秋风起时，便忽然开出花来。那花也不似别的花那般娇贵，经得起风吹雨打，即便是被雨水打得低垂了头，天晴后又会重新挺立起来。这使我想起巷口卖豆腐的刘婶，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风雨无阻。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脸上皱纹里夹着岁月的风霜，却总是笑着，那笑容竟与这扁豆花儿有几分相似。
　　 前日路过城郊，见一处废弃的院落，墙垣倾颓，杂草丛生，却在断墙边发现一丛扁豆花，开得正盛。那地方原是李家的老宅，李家儿子考上大学留在城里，便将老两口接去同住，这老宅便荒废了。想来是去年落下的扁豆种子，今年无人照料，反倒长得格外茂盛。我站在那里看了许久，想起李老汉当年在时，常坐在门前石凳上抽旱烟，见人便招呼进屋喝茶。如今人去屋空，唯有这扁豆花还记得旧主，依然按时开放，倒比人更有情义些。
　　 扁豆花的花期颇长，从初秋一直开到深秋，甚至初冬微寒时，还能见到零星几朵在风中颤抖。它不似樱花那般轰轰烈烈地开，又匆匆忙忙地谢，而是不慌不忙，今日开几朵，明日又开几朵，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不仅是开花，还要结果，所以格外珍惜时光。这使我想起教过我的张老师，教了一辈子书，退休后又被返聘回来，他说自己就像这眉豆花，开得晚，但总要结几个果子才甘心。他批改学生作业极是认真，一些批注写得详细明了，他教过的学生都认可他，毕业多年后还常回来看他。
　　 扁豆花儿虽小，却很顽强聪明，它的藤蔓会自己寻找支撑，若是旁边有篱笆，便攀着篱笆往上爬；若是没有，便在地上蔓延，照样开花结果。它的独特就是花朵是成串地垂下，每朵花都朝着地面，仿佛在向大地致敬。这谦卑的姿态，多像那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清洁工、建筑工人、田间老农，他们低头做事，不争不抢，却支撑起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记得去年深秋，天已很冷了，我在街角看见一个清洁工阿姨蹲在路边吃午饭，饭盒里只有些咸菜和米饭，她吃得却很香。这时一阵风吹来，旁边围墙上的眉豆花簌簌地落下几朵，正好落在她的饭盒旁，她拈起一朵看了看，笑了笑，又继续吃饭。那一刻，我觉得人和花之间，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眉豆花谢后，便结出豆荚，扁扁的，起初是绿的，渐渐变成紫色，最后成了深褐色。农人将这些扁豆角采摘下来，嫩的切丝素油煸炒临出锅再加上一些蒜末淋上一滴香油，别有一番风味。那时候奶奶经常给我们一家人做。十几个扁豆角切丝后就能炒一大盘子，非常出数。扁豆角切丝晒干了，冬天泡发后还可以做菜。取出里面的豆子，能存很久。冬天里，抓一把干扁豆泡发了，和五花肉一起炖，那简直就是绝配。写到这让我想起一些人生中的遇到的那些艰难时刻，看似是凋零，实则是孕育时机。我认识的一位书店老板，经营了十年书店终于敌不过网络冲击，关门那天，他将最后一本书送给老顾客，笑着说：“种子已经撒下去了。”第二年，他在自家小院里开了个小小的借阅室，虽然规模小了许多，却更见真情，来借书看书的人也很多。这多像扁豆呀！花开花谢，看似结束，实则已将种子埋入土中，等待来年新生。
　　 秋风渐凉，扁豆花也渐渐少了。但我知道，它的种子已经落入土中，有的被农人收起，留待来年播种；有的则自然落入泥土，等待春天的召唤。这小小的花，教会我许多道理：不必争艳，不必抢早，只要按时开花，诚实结果，便是完成了使命。人生在世，或许也当如此，不必追求轰轰烈烈，只要在自己的季节里认真活过，便是圆满。
　　 天色向晚，我走过一片菜地，看见篱笆上最后几串眉豆花在夕阳中轻轻摇曳，忽然明白了那些诗人为何钟情于这不起眼的小花。它不争春，不抢夏，偏偏选择在万物开始凋零的秋天开放，用自己微小的美丽对抗着季节的荒凉。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气，一种在萧瑟中依然坚持绽放的倔强。
　　 扁豆花，这秋日里最朴素的花，明年还会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