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我和先生抽空把院角的荒地开辟出来。集上卖苗老汉叼着烟袋，烟圈从豁牙缝里溜出来，打着旋儿飘过我的采购单：“黄瓜两棵，西红柿四棵，茄子五棵…嗬，还添了北瓜冬瓜玉瓜？妹子，贪多嚼不烂呐！”
　　 老汉的话，轻飘飘落进风里，我半个字没听进去。筐里的苗儿绿得晃眼，叶子挤挨着絮语，仿佛已挂满翡翠玛瑙。心里那点盘算，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从嫩芽拱土，到藤蔓攀爬，再到花开花落果儿坠枝，这活色生香的戏码，光想想，指尖都发颤。花开花落果儿坠枝的喜悦，岂是“不好伺候”四个字能挡住的？万一呢？我心里嘀咕着，仿佛已看见满架瓜果垂坠。
　　 架子搭得颇费周章。竹竿深深插进泥土的腰眼，麻绳横七竖八地捆绑。北瓜秧子最是气派，油亮的阔叶如绿手掌，藤蔓似蟒蛇出洞，没几日便缠满了半边篱笆。金灿灿的碗口大花，朝着日头吹吹打打，喧闹得能吵醒地底下打盹的蚯蚓。我日日点数，今日又添几朵，心里那点指望，像吹气似的鼓胀。然而花事谢幕，瓜秧依旧绿得发腻，架子底下却空空如也，连个纽扣大的瓜妞儿也无影踪。这才咂摸出老汉“贪多嚼不烂”的滋味，北瓜，光打雷不下雨，只管开花不结果！
　　 倒是冬瓜，闷葫芦般藏在阔叶底下。一日拨开浓荫，赫然蹲着两个憨头憨脑的青皮瓜，裹着细密白霜，沉甸甸坠弯了藤蔓。像两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把式，不声张，却把力气都攒进了实在的份量里。
　　 黄瓜架子最争气。细藤如长了眼的小手，牢牢攀住竹竿，蜿蜒向上。黄灿灿的小花，星星点点缀在叶腋，几日不见，花蒂下便悄然垂下了翠玉簪子似的嫩瓜。起初摘得小心翼翼，怕伤了藤蔓元气。后来它们愈发泼辣，一茬接一茬，顶花带刺，摘也摘不完。清晨露水未干时掐下，清水一冲，“咔嚓”一口，那股子清冽脆生的劲儿，直透心脾，仿佛泥土里长出的清泉。
　　 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四棵西红柿。青豆般的果子曾缀满枝头，翠生生如未熟的翡翠珠。几场透雨浇过，它们竟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个个咧开了嘴！红彤彤的浆果皮开肉绽，露出沙瓤籽儿，挂在枝上傻呵呵地“笑”着，再不肯好好长个儿。这哪是丰收？分明是场荒诞的集体狂欢！雨水灌满了肚肠，也冲垮了我“硕果累累”的念想。
　　 茄子顶老实。紫莹莹的小花，形如倒扣的钟，羞答答垂着头。记起老汉提点：“底下老叶子，该摘就摘，省得挡风争养分。”这回学乖了，依言掐去贴近根部的几片老叶，豁亮的风便在枝桠间自由穿行。果然，紫得发亮的小茄子，便一个挨一个悄悄鼓胀。每次归家，总能摘下五六个圆润饱满的，捧在手心，微凉沉实，心里也有个小地主丰衣足食的安稳。
　　 最大的惊喜，藏在丝瓜架最浓密的叶荫里。起初毫不起眼的秧子，不知何时竟偷偷结了个瓜！待我发现，那瓜已有小儿臂膀粗细，裹着粗糙绿皮，沉甸甸垂着，像个被遗忘的绿皮炸弹。它一声不响地长，隐在喧闹的叶子底下，悄悄长成了庞然大物。这沉默的大家伙，倒像是土地爷看我折腾得辛苦，额外塞给我的一份犒赏。
　　 院墙边的几行红豆角，更是生猛得没了边幅。纤细藤蔓爆发出惊人蛮力，不满足于矮篱笆，竟如绿潮汹涌漫溢。东边的枣树，西边的石榴树，全成了它们攻城略地的目标。豆角蔓子缠着枣枝，绞着石榴杈，把两棵树生生压弯了腰。枣树枝头缀满青涩小枣，米粒般悬在豆角浓密的绿帐里。石榴树被裹得密不透风，只从缝隙里探出几朵怯生生的红焰。这豆角，活脱脱是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绿林好汉，占山为王。
　　 院里的热闹看饱了，心还不安分。瞅着大门外两垄空地，手又痒起来。这回学“精”了，三分之二规规矩矩点了黄豆，三分之一种上粘玉米，眼巴巴盼着。黄豆苗倒是不负所望，支棱着绿耳朵，在风里哗啦啦翻着绿浪。粘玉米也蹿得快，绿油油站成两排精神的小卫兵。只是这份精心，总显得有点刻意，像照着棋谱落子，少了点野趣。
　　 真正的野趣，在垄边不起眼的角落。正月里邻居拜年，随手塞给我几块疙疙瘩瘩的洋姜：“埋土里，好活！”开春时，我当真随意刨了个浅坑丢进去，水没浇几次，肥更没顾上。谁承想，这被怠慢的块茎，竟憋着一股气，长得比谁都欢实！茎秆粗壮挺拔，阔叶油亮舒展，直愣愣往上蹿，竟有了几分向日葵昂首挺胸的架势！在豆苗玉米映衬下，这株意外来客，倒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像个不请自到却喧宾夺主的野小子，大大咧咧地彰显着土地本身那不讲道理的丰沛生机。
　　 如今蹲在菜畦边，看阳光筛过瓜架豆蔓，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门外，黄豆玉米的绿叶子沙沙作响，那株神气的洋姜在风里得意地晃着大叶子。
　　 泥土是沉默的羊群。它冷静地摊开手掌，任你撒下种子，也撒下你的浮躁、贪心、想当然和一厢情愿的热情。你贪图繁花似锦的热闹，它便让你看一场空欢喜；你羡慕硕果累累的荣光，它或许只给你裂口的傻笑；你以为角落里的卑微注定无成，它偏偏在最不起眼处，结出沉甸甸的惊喜；你费尽心思规划的地垄，规规矩矩的秧苗，倒被一株漫不经心埋下的疙瘩抢了风头。
　　 这方小小的菜园，连同门外那两垄地，成了我退休后最生动的学堂。它教我懂得，耕耘如同活着，重要的并非最终攫取多少瓜豆。而是俯身泥土时，听见种子在黑暗里奋力顶破硬壳的微响；是看藤蔓如何一寸寸固执地朝着光亮攀爬；是明白那株不请自来的洋姜所宣告的真理——土地的慈悲，常在无心插柳处最为丰盛。它让我领悟，所谓收获，有时是瓜架上垂下的清脆，有时是叶底藏匿的意外之喜，有时，甚至仅仅是那株被遗忘的洋姜，用它野性的挺拔告诉你：土地只负责生长，不负责实现你的幻想。它自有章法，比任何精心描绘的蓝图都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风过篱笆，豆角叶子沙沙作响，压弯的枣树微微摇晃。门外的洋姜绿叶，在骄阳下镀了层暖金，轻轻摇曳，仿佛在应和着土地的无声教诲。泥土的功课，深一脚浅一脚，都印在了脚板上，刻进了掌心的纹路里。2025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