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的院子可老大了，到处都是草啊花啊，挤在一起怪热闹的。我蹲在月季花旁边数花瓣，一片、两片……数到第七片，那花瓣忽然抖了一下，跟人眨眼睛似的，我就管它叫“七瓣儿”。这时候奶奶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白面粉，手里还拿着擀面杖，笑着说：“你看这些花草多乖，在哪儿扎了根，就老实在哪儿长。”
　　 那年我才五岁，头发被奶奶剪得短短的，跑起来头发茬儿都竖着，跟刚从泥地里钻出来的小刺猬一个样。裤腿上总沾着泥巴，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奶奶常拍着我的屁股说：“你呀，就是土地爷的小尾巴，甩都甩不掉。”爷爷在葡萄架底下搭了张掉漆的小木桌，搪瓷缸里泡着晒干的菊花，喝着有股太阳晒过的味儿，暖暖的。他教我认蒲公英，捏着那毛茸茸的白球放到我嘴边：“这些带小伞的籽儿记性好，不管被风吹到哪儿，都能找着回家的路，就像你，在幼儿园玩疯了，到了饭点还不是得乖乖回来。”我鼓着腮帮子使劲一吹，白花花的小伞飞得到处都是，有一朵还落在爷爷的胡子上。我追着那些小伞跑，喊它们“小伞兵”，想让它们给月亮带句话，说我想看看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
　　 春天的风带着湿湿的泥巴味儿吹过来，吹得人脸蛋痒痒的。奶奶蹲在台阶上，把圆滚滚的蒜瓣一个个摁进花盆里，她的手指头有点弯，指甲缝里总带着洗不掉的草绿色。“这些蒜瓣得睡够觉才肯冒头呢，跟你似的，不到天亮不起床。”她一边摁蒜瓣一边说。我趁她转身去拿水壶，偷偷挖开一个蒜瓣，想看看它是不是真在睡觉。蒜瓣胖乎乎的身上还挂着水珠，好像在偷偷哭。奶奶回头瞧见了，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小捣蛋，把人家的被窝都掀了，看它待会儿跟你闹脾气。”后来那些蒜瓣还真顶破了泥巴，冒出嫩黄的芽芽，歪歪扭扭的，像一群刚睡醒、还没梳头发的小娃娃。我给它们按高矮排了队，最高的叫“大宝”，第二高的叫“二宝”，最矮的那个就叫“小不点”。奶奶看着我排得整整齐齐的，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奶糖：“你看，有耐心的孩子才有糖吃吧。”
　　 葡萄藤是爷爷的心肝宝贝，我管它叫“长辫子”。他每天早上都搬个小马扎坐在葡萄架下，拿竹篾把乱跑的枝条绑在竹竿上，嘴里还念叨着：“树要长直，人要走正，歪歪扭扭可不行。”太阳透过叶子的缝隙，在他白花花的头发上跳来跳去，闪着光。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攥着竹篾踮着脚尖够高处的枝条，可总是把叶子碰掉。那些圆滚滚的叶子掉在地上，我捡起来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像块小绿手帕。我还把叶子一片一片扣在爷爷的帽子上，他居然没发现，就戴着这顶“绿叶帽”满院子走，逗得奶奶直笑，手里的针线都拿不稳了。我绕着葡萄架跟“长辫子”玩捉迷藏，跑得太急，被枝条勾住了衣角，我拽了半天拽不动，气呼呼地说：“长辫子别拉我呀，再拉我，我就不给你讲小红帽的故事了。”
　　 有一回，我在院子里追一只蓝紫色的蝴蝶，那蝴蝶停在茉莉花上不肯走。我一扑过去，“哐当”一声，撞翻了爷爷的茉莉花。这株茉莉我叫它“香香”，青瓷花盆摔成了两半，带着根须的“香香”躺在地上，白生生的根须像爷爷的胡子。我吓得“哇”地一声哭了，以为爷爷会扬起巴掌打我。可他只是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捡起带着根须的“香香”，找了个粗瓷碗当花盆，重新栽了进去，还往我手心里塞了颗水果糖：“植物可比你想象的结实多了，摔一跤不算啥，爬起来照样能开花。”后来“香香”还真活了过来，没多久就开出了雪白的花儿，花瓣上沾着露水，香味都能飘到隔壁张爷爷家。我总觉得是那只蓝紫色的蝴蝶回来替我道歉了，不然“香香”怎么会开得那么香呢？我偷偷凑到花盆边，跟“香香”说：“对不起呀香香，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给你带甜甜的蜂蜜水喝。”
　　 夏天的傍晚最热闹了。奶奶把竹凉席铺在葡萄架下，爷爷摇着大蒲扇讲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当年怎么在田埂上追奶奶，说得奶奶脸都红了，一个劲地往他背上拍蚊子。萤火虫提着小灯笼飞来飞去，像好多好多的小星星落在了院子里。奶奶指着墙角的爬山虎说：“你看它们多机灵，顺着墙根往上爬，总有一天能爬到房顶上，摸到月亮呢。”我给爬山虎起名叫“爬爬侠”，真以为它们能爬到月亮上去，于是半夜偷偷爬起来，搬了个小板凳踩在上面，想顺着藤蔓往上爬。可那藤蔓滑溜溜的，我“咚”地一声摔在软乎乎的苔藓上，不但没哭，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那些苔藓像块厚厚的绿毯子，摔在上面一点都不疼。我还把萤火虫抓进玻璃瓶里，拧上盖子当小夜灯，放在床头，看着它们在里面飞。奶奶看见说：“你这是当起萤火虫的小看守啦。”我趴在窗台上，跟“爬爬侠”说：“明天咱们再试试，一定能摸到月亮上的嫦娥姐姐。”
　　 秋雨滴滴答答下不停的时候，院子里的向日葵都低下了沉甸甸的脑袋。我叫它们“小太阳”，因为它们总是朝着太阳转。奶奶把晒干的葵花籽装进粗布袋子里，一部分炒得香香的当零嘴，一部分用报纸包好，收进柜子里当种子。“做事得留有余地，日子才能有盼头。”她一边往我口袋里塞瓜子，一边说。瓜子壳上还带着太阳的温度，嗑起来脆生生的。我含着瓜子问：“那奶奶会不会像向日葵一样弯腰呀？”奶奶笑着揉我的头发，她的手指头有点糙，蹭得我耳朵根痒痒的：“等你长到够得着屋檐了，奶奶就该弯着腰看你啦。”我偷偷把吐出来的瓜子壳埋在向日葵根旁边，小声跟它们说：“你们要长高点哦，长得比爷爷还高，这样就能晒到更多太阳了。”
　　 我第一次离开家去镇上读小学那天，爷爷往我书包里塞了包紫苏籽，布袋子上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儿。“想家了就种种看，植物能替我们陪着你。”他说话的时候手有点抖，却假装是在拍衣服上的灰尘。我把那些籽儿种在学校的小花坛里，每天早上都去浇水，对着湿润的泥土说话：“快点长呀快点长，我给你讲爷爷怎么用胡子扎我脸蛋，可痒了。”没过多久，土里真冒出了紫红色的芽芽，叶子展开后，跟奶奶做腌菜时用的紫苏一模一样。我叫它“紫叶子”，每当风吹过，“紫叶子”就沙沙地响，我就觉得是爷爷奶奶在跟我说话，说“今天的太阳真好，别忘了晒被子”，说“放学早点回家，别在路上贪玩”。我还跟“紫叶子”讲学校里的新鲜事，比如谁上课偷吃辣条被老师发现了，罚站的时候还在偷偷舔手指头。
　　 初中住校的时候，我开始学奶奶的样子摆弄花草。宿舍窗台上摆着从家带的仙人掌，它不像别的花儿那么娇气，就算我忘了浇水，十几天下来还是绿油油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小坚强”，还在它旁边放了个铁皮小火车玩具，让它们做朋友。有次期中考试没考好，我趴在桌子上哭，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小坚强”的刺上，突然发现那些刺被眼泪洗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把小珍珠。这时候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别瞧仙人掌带刺，那些扎人的刺啊，都是保护自己的铠甲。”我看着“小坚强”胖乎乎的身子，觉得它好像在轻轻拍拍我，说“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于是我也跟它说：“小坚强你放心，下次我一定考好，给你赢朵小红花回来。”
　　 那年暑假，我揣着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院子里的“长辫子”长得更密了，浓绿的叶子把葡萄架遮得严严实实，上面还挂着一串串青葡萄。可爷爷却搬不动小马扎了，只能坐在藤椅上。他看着我帮奶奶修剪月季枝，昏花花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们家的小震宇，终于也像藤蔓一样往上长啦。”那天的晚霞特别红，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也把奶奶的白头发染成了金粉色。她摘了串最紫的葡萄塞进我嘴里，甜得人直想掉眼泪。我偷偷把葡萄籽吐在手心里，趁爷爷不注意，埋进了葡萄架下的土里。爷爷还是看见了，笑出声来：“你这是想让葡萄藤长到天上去呀？”我仰着脖子说：“等它长到天上，就把星星摘下来给您和奶奶串成项链戴。”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那天，院子里的“小太阳”正仰着金灿灿的脸，朝着太阳的方向。奶奶踩着板凳，把沉甸甸的花盘割下来，用麻绳串起来，挂在屋檐下，像挂了一串金色的小灯笼。“你看它们多懂事，把最好的籽儿都留给别人。”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抱着奶奶转圈，她比去年轻了好多，轻飘飘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奶奶拍着我的背说：“慢点慢点，奶奶这老骨头可要散架咯。”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说：“我会像小太阳一样，把最好的都留给您，以后给您买带大院子的房子住，院子里种满您喜欢的花。”
　　 离开家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奶奶颤巍巍地递给我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花种子，有虞美人、凤仙花，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儿的小颗粒。“这是你爷爷留给你的，他说人活一辈子，走到哪儿都要能扎下根，这才是真本事。”她的手抖得厉害，几粒种子从指缝漏出来，落在我新买的白球鞋上。我蹲下去捡种子，看见奶奶裤脚上沾着的泥巴，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教我给“长辫子”绑竹篾的样子，那时候她的手多稳啊，总能把不听话的枝条乖乖绑在竹竿上。我摸着铁盒子，跟“长辫子”说：“你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使劲长，等我放假回来吃甜甜的葡萄。”
　　 城里的公寓没有院子，我就在阳台上摆满了花盆。春天种紫苏，我叫它“小紫”；夏天养茉莉，还是叫“香香”；秋天播向日葵，依旧是“小太阳”；冬天就摆着那盆“小坚强”。我每天早上都跟它们说说话，告诉“小紫”今天地铁里人真多，挤得我差点没上去；跟“香香”说办公室的打印机又坏了，害得我文件都没打出来。有次加班到半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看见月光下的绿萝偷偷冒出片新叶，嫩绿的芽尖卷着，像只攥紧的小拳头。我凑过去小声说：“你是不是也在偷偷长个子呀？要不要跟我比赛谁长得快？我给你喊加油哦。”那一刻突然明白，长大就是像这些植物一样，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攒着力气，一点一点往上长，就算遇到风雨，也不放弃。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阳台上的月季冻死了。这株月季是奶奶亲手扦插的，我叫它“奶奶的花”。我心疼地把枯枝剪下来，正要扔进垃圾桶，忽然发现根须处冒出个米粒大的新芽，嫩生生的，带着点绿。我赶紧拍照发给奶奶，她很快打来了视频电话，镜头里的她裹着厚厚的棉袄，坐在暖炉边，身后的窗台上摆着我小时候摔碎又重栽的那盆“香香”。“你看，希望总藏在最底下呢。”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像朵盛开的菊花，“就像你小时候，在院子里摔了跤从来不哭，爬起来拍拍裤子接着跑。”我对着屏幕跟奶奶说：“它肯定是想您了才发芽的，等它长大了，开花了，我给您寄过去。”可奶奶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它开花的那天。
　　 现在每次想家，我就去阳台看看那些花草。爷爷送的“小紫”已经爬满了防盗网，绿油油的一片；奶奶种的“奶奶的花”每年春天都准时开花，粉嘟嘟的，像奶奶的笑容。风吹过叶子的声音，和记忆里葡萄架下的沙沙声一模一样。我会跟它们说说话，讲讲今天做了什么，比如帮同事带了杯热豆浆，路上看见一只很可爱的小狗，就像小时候趴在爷爷膝盖上，叽叽喳喳地说幼儿园的趣事。原来这些植物早就教会了我好多事：扎下根的勇气，使劲长的韧劲，慢慢等的智慧，还有不管走多远，都记得回头看看来路的温柔。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爷爷给的那个铁盒子。里面的种子有好几粒已经发了芽，细细的白根在盒底交织，像在偷偷织一张回家的网。我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植物比人有感情，只要你记得浇水，它们就会永远在那儿等你。”就像爷爷奶奶，虽然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却把最珍贵的东西种在了我心里，让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勇敢地往下扎根，努力地向上生长，活成他们希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