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春生，听名字就知道，出生在春天，兰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山里人起名字，顾不得那些深邃的寓意，好写好记即可。我从小就住在大山脚下，山是一层叠一层的，望不到头。我可以说是大山陪伴下长大的。早起睁开眼睛就是是山，晚上闭上眼睛还能想见山，祖祖辈辈在这刨食，靠山吃山，谁也没想过，山上的兰花能让日子变了模样。
　　 1983年，我十六岁。那时村子里挺穷的，房子大多是土坯的，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窗户没有玻璃，是纸糊的，风一吹哗哗地响。雨天最愁，屋里得摆七八个盆接漏水，叮叮当当响一夜，睡不踏实。这时外头传来消息，说山上兰花值钱。好的一苗能换一条三塔烟，多弄一些金贵苗甚至能换城里房子。开始没人信，兰花不就是山里常见的草吗，开花时蛮好看，但草能值几个钱？
　　 直到隔壁老李骑辆新永久自行车回来。车锃亮，链条转着带响，在土路上一骑，全村人都围上去。老李说，用一丛兰花换的。这下全村炸了锅，才信这草真能当钱使。
　　 我爹急眼了，天还没亮，扛锄头，拉我上山。山路黑黢黢，爹走前头，眼睛瞪得溜圆，像探照灯扫过石头杂草，锄头攥得紧紧的。我跟在后头，心怦怦跳，又紧张又盼着能找到好兰花。
　　 “春生，看好了，兰花爱长在潮乎、背阴的地方，石头缝、大树底下多留意。”爹压低声音说，好像正在做啥秘密事，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在山里，转了大半天，把我累得腿都快成木棍。爹突然停下，盯着一块大石缝。我凑过去，见几株细叶草从石缝冒出，风一吹轻轻地晃，翠绿的叶子带着金边，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品种。
　　 “这是金边墨兰！”爹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他弯下腰，用锄头小心翼翼地扒开兰草周围的土，动作轻得像怕碰碎鸡蛋。挖出兰草后，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块苔藓，把兰草的根裹得严严实实，放进布袋子里。
　　 打这时候起，挖兰草成村里最火的事。天不亮，山上就全是人，咳嗽声、脚步声、惊呼声，比赶大集还热闹。我跟着爹也学了一些本事，看山形就知哪里可能有兰花，啥土质、啥朝向容易出好品种，全都门清。有时为找一丛好的兰花，我会在山上待一整天。
　　 有一次，我在悬崖边发现丛莲瓣兰。花瓣白得像玉，形状像刚开的莲花，风一吹轻轻晃，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可兰草长在峭壁上，要挖不容易。我找根粗藤条，一头系树上，一头绑腰上，深吸口气顺着悬崖往下爬。每爬一步，心都提到嗓子眼，怕掉下去。挖到莲瓣兰爬回来时，手脚磨出血泡，衣服被树枝划破好几个口子。但看见兰草完好，心里的高兴盖过了所有疼。这丛兰草卖了三千块，在当时这属于巨款，够在镇上买套带门面的房子。我爹手都抖着拿着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那年冬天，村里像过年。二柱家卖了丛春剑，推了破土坯房，盖起青砖大瓦房，老远就看见房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李伯患有白内障，眼睛都快瞎了，一直凑不够手术费。这回好了，靠卖兰草赚的钱，去县城做了手术。手术后回到村里，他摸着家里的墙流泪，说终于看清自家屋顶的瓦了。
　　 日子一天天过，山上兰花越来越少。一开始满山都是，一脚可能踩着几丛；后来走半天也难找到一株像样的。可大伙还是不甘心，天天天不亮上山，天黑才回，盼着再找到值钱的。
　　 “这山都快挖空了，以后咋办？”爹常望着光秃秃的山坡叹气，烟袋锅子一锅接一锅抽。可叹完，第二天还是扛锄头上山。谁都知这样不行，可谁也舍不得放弃这能换钱的营生。
　　 1998年，村里来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是县农技站的。他说研究出了组培兰，用兰花茎尖在温室里能大量繁殖，和野生的长得一样。
　　 开始没人信，觉得野生的才好，温室里的跟豆芽菜似的。可没过多久，镇上花市摆上组培兰，看着和野生的没差，价格却只有野生的十分之一。
　　 这下市场乱了。以前金贵的野生兰花，突然没人要了。花市里堆着卖不出去的兰草，价格一降再降，最后二十块能买一大抱，还是当年能换三塔烟的素心兰。
　　 有人不甘心，带最后几株野生兰去省城，得到的答复是：“组培兰一年能繁殖几十万苗，谁还买野生的？”
　　 2005年，我在院子砌了小花圃，从镇上买了几盆组培兰。花开得也热闹，可我看着，心里空落落的。没了当年上山挖兰草的紧张兴奋，也没了挖到好兰草的高兴满足。
　　 有回收拾老屋，在角落发现爹当年裹兰草的苔藓。早干得又黑又硬，像段被忘的记忆。我拿着它，想起跟爹上山的日子，想起因兰花改变的生活，心里啥滋味都有。
　　 去年春天，我带儿子上山。他像小猴子在前头蹦跳，突然指着石缝里一株瘦兰草问：“爸，这就是能换房子的草？”
　　 我走过去蹲下，看着那兰草。它在风里轻轻晃，叶子带晨露，就像我第一次见兰花时那样。我点头：“是，这就是兰花，不过现在，它就是山里一株普通的草了。”
　　 儿子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又跑去追蝴蝶。我望着山，山还是那座山，可山上的故事，已经换了新篇章。那些关于兰花的疯狂岁月，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只能在回忆里，寻找那些被兰花填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