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家园】书房的香气(散文)
书房的香气
暮色漫过金湖黎城的田埂时,任庄的晚风总带着稻禾的气息,轻轻掀动我新的书房窗帘。这里刚刷过的白墙上,还留着石灰未干的涩味,混着墙角新摆的一盆薄荷香,成了这间“农民诗人创作室”最初的味道。书桌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榆木桌,桌面有道深痕,像极了老家田埂上被犁铧划开的沟壑——我总觉得,这样的桌子才承得住那些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字。
三个月前,我还在迷雾里打转。经济下行的压力像块湿棉絮,捂得人喘不过气,手里的笔杆比锄头还沉。家人劝我安分守己,朋友笑我“草台班子想登大雅之堂”,连自己也常在深夜问:一个扛了半辈子锄头的人,凭什么去碰文学这碗饭?直到冯部长握着我的手说“就定在任庄吧”,我才忽然明白,有些路看着不靠谱,走下去才有回响。这不是一时兴起的“豪赌”,是给那些在田埂上盘桓的日夜一个交代,给那些在麦垛旁琢磨的句子一个归宿。
工作室的门牌是块旧木板改的,“淮安书房・任庄文学创作室”几个字是请村里刘老木匠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倒有股庄稼人的实在。隔壁租的301小居舍刚收拾好,床底下还堆着没来得及unpack的农具——我总习惯把镰刀、铁锹带在身边,它们比钢笔更让我踏实。有回魏青松老师来看我,指着墙角的锄头笑:“你这哪是创作室,分明是把田埂搬进了屋子。”他说对了,我写的那些字,根都在这锄头刨过的泥土里。
魏老师曾说我是“田园里的一棵草”,这话我记了许多年。他说草的生长从不是顺风顺水的:要顶得住三伏天的热浪,耐得住三九天的冻裂,被马蹄踩烂了根,被田鼠啃断了茎,还要在荒无人烟的夜里,听着毒蛇爬过的窸窣声。可就是这样,草才能把根扎得深,把腰挺得直。我深以为然。
那些年在田里干活,累了就躺在麦秸垛上看云,饿了就啃口干硬的馒头,心里的话没处说,就对着庄稼念叨。后来才知道,那些对着麦苗说的悄悄话,对着稻穗叹的气,早就在心里发了芽。
有人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是啊,我既不是饱读诗书的文人,也不是声名远扬的大家,不过是沧海里的一滴水,凭什么想融进文学的洪流?他们不知道,我这滴水,骨子里全是淮安的泥土。七月上旬淮安文联、作协成立40周年,我的作品被选入典藏集,冯部长特意告诉我:“你能挤进来,不是因为你写得多好,是因为你写出了8000万农民里的一个角落,写出了改革开放40年里,田埂上的那些脚印。”这话像块石头,重重砸在我心上。原来我笔下的那些麦浪、沟渠、打谷场,早已和时代的脉搏连在了一起。
典藏集的橙色封面摆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旁边压着张纸条,是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艺术总监孙见喜老师题的字:“文章要贴着地面走”。我不懂什么高深的创作理论,只知道写麦收就得闻着麦香写,写春耕就得带着泥土气。有回写一篇关于灌溉渠的散文,写了三稿都不满意,索性扛着锄头去村东头的老渠边蹲了三天。看晨光里渠水泛着金波,听傍晚时青蛙在渠岸合唱,摸一摸渠壁上被水流磨圆的石头,忽然就明白了:文字不是凭空造出来的,是从土地里“刨”出来的。
任庄的夜里很静,能听见远处稻田里的虫鸣。我常在书房待到深夜,台灯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弯腰犁地的农人。桌上的稿纸换了一沓又一沓,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记忆里镰刀割麦的“唰唰”声渐渐重合。有时候写得累了,就推开窗,让晚风带着稻花香涌进来——这香气里有我熟悉的一切:父亲弯腰插秧的背影,母亲在灶台前蒸馒头的热气,还有少年时在田埂上追逐的萤火虫。这些画面落在纸上,就成了最扎实的字句。
有人眯着眼看我,说“农民搞创作是瞎折腾”;有人指着脊梁骨笑,说“你也配进文联的典藏集”。我不恼。他们没见过麦秸垛上的月光有多亮,没尝过带泥的红薯有多甜,自然不懂我笔下的世界。魏青松老师说过:“寂寞是最好的肥料。”荒蛮的寂寞里,文字才能长得有高度、有深度。就像田埂上的草,被人踩得越狠,根扎得越深。
工作室的窗台上,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从田埂上掐来的狗尾巴草。风一吹,草穗就轻轻摇晃,像在给我点头。我知道,这间小小的书房,不过是文学长河里的一叶扁舟,而我这“草头班子”,手里的“长矛大刀”,其实就是对土地的赤诚。冯部长说我是“淮安8000万农民里的一个注脚”,这注脚或许微小,却带着大地的体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书桌时,我总爱用指尖摸一摸老榆木桌面上的那道深痕。那痕迹里,藏着任庄的风,金湖的水,藏着无数个在田埂上徘徊的日夜。我想,好的文字就该这样:踩着大地的脊梁,带着泥土的温度,像刚从田里摘下的庄稼,新鲜、扎实,还带着点太阳的味道。
任庄的稻子快熟了,空气里的香气一天比一天浓。我的创作室就在这香气里,等着那些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文字,慢慢结出饱满的穗子。
2025.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