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他又一次醒来。月光穿过窗棂，照在墙壁上，一个月白的光斑，映在一副画上，画上的山水好似活过来一样。但见，月色下，树木花草小野兔小鹿儿都有了气息似的，摇曳着，奔跑着，撒着欢的。
　　 他叹息了一声，说：老伴呀，想我了吧？梦里刚刚见到，还是不足吗？
　　 他知道她胆子小，夜晚一个人在家，都不敢关灯睡觉的。那时，他们刚刚结了婚，住在小村庄里，没有买下城市里的楼房，他们只能住在村庄里，那是租来的三间草房，是人家的老屋，早已不住人了，他们来租房屋时，是因为房租比较便宜，才租下来的。
　　 他姓文，都称呼他文子，老了之后，叫他老文。而他的她叫馨儿，他们彼此总是玩笑说：你我加在一起就是温馨呢。寓意真好，好似早就准备好了要相遇要相守要在一起的。
　　 其实，他和她还是满曲折的，并非一帆风顺的。因为，馨儿的父亲不同意这一门婚事的，原因就是嫌弃文家条件太差了，弟兄四五个，都没有成家呢，文子那时是老大，他的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一直没有工作，也因为年纪渐渐大了，做不了什么活计的，也赚不到太多的钱来养活这么的儿女。
　　 文子是老大也就早早地下来，参加了工作，他父亲的单位还是不错的，照顾文家，给文家一个进厂当工人的名额的。文子恰好年龄够得上，其余的弟弟还小，都在上学呢。文子进厂里，也很是争气的，别看年纪小，年年都是先进的，干得不错的。尤其是，他进的厂子是一家木器厂，整天与木头打交道的。而，他一直爱好根雕这门技艺，业余时间就喜欢去山里或是村庄里到处转转，那里有树木死去了或是被砍伐了，他就弄些根回来，自己专心制作。
　　 有喜欢的，他就半卖半送的，因此也弄几个零花钱。
　　 他是在卖一只天鹅的根雕时，与馨儿认识的。馨儿当时还在学校里教学的，她是城里人，小学校也在城里，每天上下班，过着很平静的日子。那一天，馨儿在集市上，见到了买根雕的文子，她看着了看他，好似曾经见过一样，说来奇怪的很，并没有丝毫的陌生的感觉。当馨儿，一眼看上了一对天鹅造型的根雕时，真是喜出望外，由心地喜欢。她端详着，爱惜地抚摸着那一件精雕细刻的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件作品，但，馨儿眼里却是活生生的，美丽的天鹅，双双早已飞进了心田里，曼妙地在起舞。然而，馨儿讲好了价钱，要交钱时，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了，不仅买根雕的钱交不上，回家坐公交的钱虽然不多，但是，也拿不出了。
　　 咋办？咋回家？眼下又咋卖下自己喜欢的根雕。一对天鹅被雕琢得惟妙惟肖的，好似那样的恩爱就展露在天地间，毫不遮掩，两只互相依偎着，互相离着彼此的羽毛好似并翅游在水里。
　　 就这样馨儿与老文相识了，他们是因为天鹅才相识的，也因为天鹅才恋爱的，更是因为这一对天鹅，才到了一起，生活在了一起。然而，甜蜜的一切，好似没有品尝够呢，就匆匆而过了。往日的时光，就那样流去了，连同幸福与快乐都溜走了吗？
　　 想到这里，老文竟然落泪了，又叫了一句：老伴呀，我在呢，不要怕哈。有我呢，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都陪在你身旁的。
　　 老文老了，他一个人住在半山腰上，一住就是好多年。
　　 前几天，大儿子和小女儿又来动员他回家住，不要再住在这半山腰上了，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了，儿女都有工作，也都忙，担心一时间有个照顾不到，再有什么闪失，就后悔也来不及了。老文却不在意的，他已经住习惯了，哪里也不想再去了，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住在这里。其实，老文是想陪着他老伴的，因为老伴就葬在了这半山腰呢，静静地躺在这里，好多年了。——这间屋子离着老伴的坟茔并不远的，这是曾经他与老伴一起建造的，一泥一水，一草一木，好似一对燕子筑巢一样，慢慢筑起来的。
　　 老了的老文一直住在里面，一住就是好多年。每天老文都去半山坡那里转一转，走一走，经常地他就坐下来，坐在老伴的坟前，与老伴唠唠嗑，说说话，挺好的。日子一天天过着，他没觉得老伴离开他，他总是觉得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忙碌着，上课下课，回来做饭洗衣忙这忙那的。
　　 小小屋子，低矮的院墙，有月亮的夜晚，月色也真是好呢！月光照在屋顶上院子里，又透过窗棂照在屋子里，照在墙壁上，光斑慢慢移动着，随着月亮的转动，在变化着，或扁或圆的。
　　 老文想起了那天，天气很好，没有什么异样。他已经不在厂子工作了，因为厂子已经破产了，工人们也就各寻职业了，做什么的也都有，经商的，打工的，也有再就业的。
　　 老文因为一直酷爱根雕，就来到了山里住下，专心做他的根雕了。馨儿，那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热爱她的教育事业，因此一直都在学校里教学。老文来到了山里，她也陪着过来了。于是，就随之将工作调过来，在山里的一所小学校里继续教学。然而，山里的教学条件确实不比山下，确实艰苦也确实辛苦的。因为师资缺少，一个老师要教着好几个班级的课，而且，因为有的孩子离家远，就经常住下来，住在简陋的小学校的屋子里。老文就在半山腰建起了自己的小厂子来，各种木艺搞得红红火火的，他每天都投身到自己喜欢的事业里，忙得是不亦乐乎。
　　 谁也无法想到，看似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
　　 那天，突发山洪，就要上课了，几个走读的学生还没有到，这让馨儿很是担心。于是，她不顾大雨滂沱，也不顾山体随时都有滑坡的危险。她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下简单的抄写课文作业，就一个人独自去寻找没有来到学校的小学生小翠和杏子还有小俊几个去了。
　　 雨越下越大，好似瓢泼盆倾一样。走在山路上，几次滑到，馨儿早已是一身的泥水了。高高的山峰林立在山道旁，山道其实也看不清楚了，因为雨水来不及流淌，造成积水过多，早已没到人的小腿了。馨儿只能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走着，并且大声呼喊着学生们的名字，一会大喊着：小俊——一会大喊着：小翠——
　　 当馨儿找到孩子们时，几个孩子站在冲毁的小石桥边上，正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轻易淌水过河。馨儿及时赶到了，她背起孩子们一个个把她们背过了河来。就在她将一个孩子背过河来，淌水过去，准备背过最后一个孩子时，没想到山洪突然暴发了，洪水好似猛兽一样，怒吼着，一路奔来，瞬间，就将馨儿冲走了。两岸站在高处的孩子们都被眼前突发的一切吓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有的孩子大声喊着：老师——老师——
　　 馨儿走了，从此，永远地住在了山里。老文也就一直陪在馨儿住在山里，再也没有离开过。后来老文什么也不做了，就只是每天简单地打磨一下他曾经做的一些根雕作品。尤其是馨儿的那件天鹅，他天天打磨着，端详着，抚摸着：多好的一对天鹅呀，恩恩爱爱地挤挤挨挨在一起，好幸福，好温馨呀。可是，为什么其中的一只飞走了呢？
　　 老文总是边打磨着边在心里低低想着，无限思念满满地积压在心底里。
　　 月亮的光斑消失时，天已经亮了。老文走出小屋子，走上山坡，他随手采了好多的野菊花，金黄的菊花，开得正艳，晨露黏在上面，朵朵菊花，好似刚刚饮醉了似的，沉醉在晨风里。
　　 老文捧着菊花，径直走到馨儿的坟前：好看吧？老伴呀，知道你喜欢嘞，老早起来采给你，闻闻，香吧？
　　 老文还是被儿子女儿接走了。就在走的那天，天气突然下起雨来，雨很大。老文却没有流泪，他只是在心底里默默叫着：馨儿，不要害怕，我还是会回来的，回来陪着你的，等着你的哈——
　　 几天前，悄悄的，月亮升起的夜里，老文将那件天鹅根雕埋在了馨儿的坟前了。而，那座坟里，其实只是埋了馨儿的一只鞋子。因为滚滚的洪水里，只是寻到了馨儿的一只鞋子。馨儿，被大水冲走了，冲去了远方，并没有寻到……
　　 老文一直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他的馨儿突然回来了。他一直在等着他的馨儿回来，一等再等，一直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