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老家很近 ,也很远(散文)
那片玉米地不是我的,对,我已经有十一年没种地了。我的户口还在村子里,有时候我会收到来自那个屯的消息。比如,六叔走了。怎么走的?咕嘟药想不开走了,我很敬佩六叔,他走得那么决绝,没有一点犹豫。比如,二嫂离开家去城市打工,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回来,与谁在一起?反正,二哥二嫂扯了离婚证。女人这辈子,何处是家?没有家。做姑娘时,是父母的家。嫁出去后是婆家。一旦两个人分道扬镳了,就没有安身之所。有人说,二嫂通过自己努力,有了属于她的房子,也有人说二嫂在医院做护工。我收到屯子的信息远不止这些八卦,据说屯民组长换了,换谁了?平时三毛野兽,刺儿头的男人做组长,明知他刺儿头还选他?传消息的人说,你不知这条河的水,多深多浑吗?亏你是作家。我急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作家,我是“坐家”,坐在家里,坐井观天。青蛙一只,不是王子。
那个叫德胜沟屯子,先后有很多人奔了奈何桥,他们走了,我在城市,一点预兆和消息也没有。我只看见许许多多夜晚,天空有星星陨落,我在下课朝家走的路上,星星落下来的姿势,很优雅,也很安静。老一辈人说过,星星落下一颗,就有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我回与不回屯子,都阻挡不了谁的离开。
三月份那会儿,邻居三婶给我打电话,她说,屯子要收家庭财产保险,一年二十元。我说,交吧。尽管我们不常回去住,一旦有个意外,也有份保障。我微信转过去二十元,三婶接了。我的五亩责任田,眼下交给老刘的堂哥打理。自家人放心,为以后在城市混不下去,回老家铺一条路。
父亲在时,再三叮嘱我,别把土地丢了,丢了土地,你这农民就丢了灵魂。现在,我深深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在城市的人,想方设法回村子,在村子的人削尖脑壳往城里钻。就我而言,与其在城市做牛做马,不如在村子放自己的羊。村子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没有算计和勾心斗角。你种一粒蜀,秋收万颗籽儿。你不辜负土地,土地就不荒。
前不久,老刘接到堂哥电话说,有人要用我们的老房子做光伏,事成之后,有合同。每年给一部分钱,老刘问我行不行?我思考了一下,老房子不能空,越闲置越容易坍塌,不如派上用场。老刘就回老家看看情况,一来二去,商议妥了,签了十五年合同。赶上周末,我们驱车回老宅瞅一瞅,路还是那条路,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人却少了,车子停在老宅门口,眼前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熟悉又陌生。光伏覆盖了很大面积,除了老屋房顶,房后一道水沟,加上前院四分之一的面积都占领了。这样也好,头几年和镇民政部门联系过,咨询到险房能不能得到相应的补助,对方回答说,没这个政策。除非家里是五保户,房上的石棉瓦不结实,扣了十多年,有几片石棉瓦漏了,雨水随着屋脊淌下来,将西屋的石头墙遭塌了,老刘用了两天时间,找瓦匠三叔垒上了。光伏扣上去后,能遮住风雨雪霜,也算是对老宅子的一种保护。
大豆结荚了,红薯蔓儿爬了满地,一垄大葱倔强的站在甬道,老刘弯下腰,拔了一捆,带回去。边角旮旯的地方,统统被三叔三婶种上了作物,挺好的,不然,引起草荒,以后不好收拾。三婶在院子里喊,小清,你回来了?!我答应了一声,三婶转身进屋捧出一堆沙果,九宝桃子,呐,吃吧。自家摘来的,嘎嘎甜。我也是渴了,抓起一枚大桃子,毛也不擦,就狠狠咬了一大口,真甜!解渴,过瘾。三婶说,葱,小白菜,要不要?我说,不要,母亲那边给我带的。三婶扫了一眼尼龙网圈着的六只大骨鸡,油光锃亮的羽毛,稀罕人。三婶冲屋里吆喝一嗓子,老三,你出来,逮一只大骨鸡让小清捎回城。我急忙摆手,不要!三叔三婶没搭理我,三叔腿长,手疾眼快,进了鸡圈,瞄准一只,猛地扑上去,一握一拽一提,大公鸡没怎么挣扎,手到擒来。三婶找布条绑了鸡的手脚,用一条空下来的化肥袋子装着大骨鸡,将鸡脑袋露在袋子外面,怕放在车后备箱闷死。
三婶是觉得连续多年种我们家的地,过意不去,就给一些土特产,我使了个眼色,老刘,后备箱的一箱陈香酒,让三叔尝一尝。老刘一拍脑袋,哎呀!这个咋忘了,好,我去拿。三婶嘴上说,不要,手却不听使唤,接过老刘塞给她的一箱酒,咯咯咯笑,说,你三叔这回掏着了,俺知道这酒不便宜,老刘随声附和,是啊,不便宜。六瓶酒就三百四十八呢。老刘也没想给三叔三婶酒,碍于面子,我把话说了,他不得已而为之。一只大骨鸡撑死了也就一百二十元,我小声对老刘说,这酒逢年过节的,单位送给咱,不断你喝的,老刘白了我一眼,你真大方。
我说,格局大一点,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再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大骨鸡不能白吃,来日方长。这不快秋天了,什么花生,大豆,豆油,回来一趟,车不会空。另外,三叔家那两头四百多斤的年猪,咱少吃一口也不得劲儿。
老刘没吱声,我下午着急回城有事儿几个人寒暄一会儿,我们准备往回走,老刘说,回妈家去看看?想想德胜沟屯距离南河屯也就五六里路,几脚油门就到了。
母亲吃过午饭了,在休息。我事先没打电话,母亲说,早点回来是不是我炖鱼你们吃,我说,吃过了。母亲下地,戴上凉帽,进菜园摘黄瓜,茄子,辣椒。摘了好几兜,又把晒得半干不湿的花生装了一大包,生怕女儿女婿吃不到似的,恨不得把整个菜园子打包我们带走,看着母亲忙活的身影,眼泪在眼眶打转,多么希望母亲一直健健康康,陪我们几年,十几年啊!
母亲说,房后玉米地有红豆荚需要摘一下,她一个人不敢去。那块玉米地紧挨着一片坟地,屯子任姓人家的祖坟。母亲膈应,我二话没说,穿上做闺女时没舍得扔的衣服裤子,拎起一只袋子,与母亲一前一后,钻入玉米地。红豆棵穿插在玉米垄上,大部分黄壳了,再不摘回来,豆子落在地上,可惜了。玉米穗子金黄金黄的,玉米叶子快枯干了,用不上中秋节就该收割玉米了。一张张蜘蛛网,挂在玉米棵上,花花绿绿的蜘蛛,不大也不小。完全不像过去的灰黑色蜘蛛,怪瘆人的,我躲着走。同母亲一边摘豆荚,一边说悄悄话。母亲说,下午没紧要事,就搁家呆一宿呗?我犹豫了一下,满心想留下来陪母亲,问题是早两天和人约好的,为老刘工作的事儿,不是小事儿。人不可食言,言而无信不知其可。所以,我说,得赶回去。过两天回来陪母亲,母亲噢了一声显然很失望,没表现出来。家里有鸭子,有猫,有菜园子,母亲不肯跟我们去城里,我又不得不为生活奔波。很难两全其美,临走时,母亲送到门前,嘱咐我好好吃饭,别太累。我忍不住哭了,没在母亲面前落泪,坐在副驾驶室,我抽出一张纸巾,擦了好几遍脸。我挥挥手,叫母亲回房间,日头毒,母亲脑梗怕晒到。母亲说,没事儿,开车慢点,到家来个电话。
我有一种逃离的负罪感,车子驶离南河屯,我深深意识到,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终究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