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的葬礼
　　 苏禾再次踏上了回乡的路。记忆中，这是她第三次回家。她的身体陷在火车的车座上，火车疾驰着，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却像灌了铅的云，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带着痛。
　　 那些沉睡的记忆瞬间苏醒，仿佛发生在昨天。父亲的脸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仍然是从前慈爱的神情。多少年了，她都忘不了。
　　 苏禾下了火车，招手拦了一辆出租，对司机说出那个熟悉的地址时，她的心开始绞痛起来。回忆突然变成一捆湿透的柴，背在肩上越走越重，却舍不得丢。
　　 再次回家，苏禾没有料到竟是参加父亲的葬礼。她走近父亲的遗像时，心里的悔意顿时袭来。她捂着胸口，心想着，曾经高大和蔼的父亲，不是铁打的人吗，怎么会死亡，当他失去生命体征的时候，她没有陪在他身边，因为她长年在外地工作。
　　 家里的气氛沉闷而忧伤，母亲的双眼红肿，看着苏禾的眼神也是忧郁的。苏禾的到来并没能缓解母亲的伤痛，她只对苏禾点头示意，示意苏禾坐到她的身边。
　　 亲友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他们的表情同样严肃沉重。家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有的亲友苏禾都没见过，因为父亲的葬礼大家聚集在一块，他们低低地议论着什么，苏禾一进门他们就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苏禾望着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黑色。她的眼前也是一片黑色，父亲的遗像亦是黑色的。她简单安慰了母亲几句，然后他们坐车去了殡仪馆。
　　 苏禾和母亲、妹妹同坐在一辆车上，母亲只是低声啜泣，苏禾握住母亲的手，不断安慰母亲。而她的妹妹苏冉面无表情，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屑。
　　 到了灵堂，苏禾看到了父亲熟悉的脸庞，他的脸安详宁静，仿佛睡着了一样。苏禾不由恸哭起来，母亲也跟着哭。只有苏冉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仍然是面无表情。
　　 告别仪式结束后，父亲的遗体即将火化。父亲的这一生宣告结束，而苏禾端详父亲的遗容，始终不愿相信他已经去世了。她扑上去抱住父亲的遗体，泪流满面。她后悔没能经常回家陪伴父亲，骤然失去父亲的她无法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
　　 苏禾喊着父亲，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抱住父亲的手被几个亲友强行拉开，他们劝慰她说逝者已去，节哀顺变。这几个字像刀一般剜着苏禾的心脏，她看着父亲被火化，心如死灰。
　　 苏冉冷冷地望着苏禾痛不欲生的样子，她觉得苏禾的悲伤以及痛苦是可笑的，更是活该。
　　 亲友陆续离开后，苏冉讥讽地对苏禾说：“爸活着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做出这一副孝女的模样给谁看？假惺惺的。”
　　 苏禾立刻反唇相讥：“我在哪里？你不知道我在外地挣钱吗？我每年给家里寄钱，那些钱去哪了？你一直在家陪着父母，我问你，你是怎么照顾他们的？父亲去世了，为什么你一滴眼泪都没有，你这个畜牲！”
　　 苏冉并不惧怕姐姐，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为什么要哭？天天挨打挨骂的人不是你，天天吃冷饭的人也不是你，你一身名牌，在大城市吃香喝辣，你想过我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苏禾还没来得及反驳，苏冉又说下去：“每个人都有死亡的这一天，死也就死了，他死了更好，再没有人打我了！”
　　 如此刻薄的话从妹妹嘴里说出来，苏禾诧异又吃惊。她扬手给了苏冉一个耳光，她这个动作像极了父亲，苏冉尖叫起来，她冲上前和苏禾扭打，父亲已经去世，再没有人能管住苏冉。
　　 母亲惊呼一声，她劝不动苏冉，只能去拉苏禾。苏禾为了不给母亲添乱，气呼呼地住了手。她指着苏冉，说：“你都三十了，还在家里啃老，父亲打你怎么了，打死你也不为过！如果我是父亲，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去外地打工还不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虚荣心和购物欲，别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这个家！”
　　 “至少我自力更生，而你这个蛀虫只知道啃老，没有条件还要享受，父亲是你害死的，你这个杀人凶手！”
　　 “别乱扣帽子，他是脑溢血死的。”
　　 “堂哥都告诉我了，是你和父亲吵架，父亲突发脑溢血，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谁稀罕你的原谅，反正葬礼也结束了，你可以回你的大城市去，继续过你吃香喝辣的日子！”
　　 苏冉说起话来语速堪比机关枪，苏禾说不过她。而苏冉从小就对苏禾有敌意，父母对苏禾的偏爱，是她对苏禾敌意的根源。
　　 在苏禾的记忆中，幼年时父亲送她和苏冉去幼儿园，父亲把她抱在怀里，她趴在父亲肩头，注视着父亲两条有力的腿前后晃动，他脚下的路面也在快速向前移动。她担心父亲累，要求父亲把她放下来或者抱妹妹苏冉，父亲却说爸爸不累，苏冉她自己会走。
　　 苏禾从小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肤白貌美，冰雪聪明。在幼儿园也总是领舞，穿着闪闪发光的公主裙，戴着王冠，像一颗美丽的星星；而苏冉相貌一般，身材微胖，性格孤僻，在外面看到熟人也不知道问好，她不会表演节目，时常令父母丢脸。父母就拿苏禾装点门面，他们把钱都花在苏禾身上，把她当公主养着，而苏禾也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成为体制内音乐老师。
　　 苏冉和苏禾相比，黯淡无光。青春期时她脸上开始爆痘，奇痒难忍，经常抓得脸上血肉模糊，不忍直视。青春痘结痂后，苏冉半边脸像月球表面坑坑洼洼的，苏禾还嘲笑过她一阵。而苏冉却把这一切怪在父母头上，她说是他们不舍得花钱带她去医院皮肤科就诊，让她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期，否则她不会越来越丑。
　　 苏禾的脸也经历过爆痘，但是她比苏冉能忍耐。每当苏冉抱怨她的月球表面是父母的错，苏禾就反驳，我也没去医院，我的脸怎么还是好好的？
　　 苏冉凶巴巴地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两姐妹一直针尖对麦芒，更多的时候是苏冉落败。苏冉对这种家庭争执很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仅没有成熟，反而更心胸狭窄。
　　 父母偏爱苏禾，尤其是她们姐妹俩发生矛盾，父亲不论对错，都会二话不说抽苏冉耳光，逼迫她向姐姐道歉。父亲揍苏冉不分场合，即使在学校或是公园，只要苏冉犯错，他都是一顿拳头外加揪耳朵。
　　 苏冉只觉得身体和耳朵火辣辣地疼，在这个家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挨揍，而苏禾却能轻易获得父母的爱。她觉得不公平，她把对父亲的不满都转移到了苏禾身上。父母越是偏爱苏禾，她就越欺负苏禾，在幼儿园里她拽苏禾的头发，小学时她把苏禾工整的作业本撕得七零八落。即使知道挨打她也不惜这么做，她痛恨父母偏爱姐姐。有一次父亲打她耳光，她感受到嘴里有血腥味，她竟有一种被虐的快感。
　　 她不爱学习，没有高学历就没有好工作，没有好工作也找不到对象，何况她那个月球表面，几乎没有人看上她。而苏禾不同，追求苏禾的青年踏破了苏家门槛，苏禾像个骄傲的公主，一个都看不上。
　　 二家属院里最漂亮的女孩
　　 父母说如果只生苏禾一个闺女就好了，他们一家三口会很幸福。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考虑苏冉的感受，于是苏冉自暴自弃，性格也越来越孤僻。
　　 苏冉作为家属院的女孩臭名昭著。她不学无术，身材肥硕，都是邻居们茶余饭后取笑的谈资。她跟在漂亮的苏禾后面，像电视剧里的丫鬟和小姐。
　　 邻居们甚至猜测苏冉是她的父母捡回来的女儿，苏冉知道父母对她和姐姐大相径庭的态度也是邻居们胡乱臆想的根源。
　　 他们望着面容姣好的苏禾，感概说不知道将来这朵美丽的玫瑰会花落谁家呢？
　　 父母也很关心苏禾，他们旁侧敲击问她有没有男友。苏禾对父母说她有心上人，那个男生是她的大学同学，硕士研究生，博士在读，他的双亲都是局里领导。
　　 父母又惊又喜，他们夸苏禾有出息，找了条件这么好的男友。他们逢人就说苏禾要在大城市定居结婚了，他们要搬去大城市和苏禾生活。
　　 苏禾的父母当时已经双双下岗，他们就算有劳动力也挣不到几个钱。他们在机床厂劳碌了半辈子，靠着死工资生活，把姐妹俩拉扯大。家里的房子是当年机床厂的福利房，六十几个平米。苏禾姐妹俩在这个房子里长大成人，苏禾是机床厂家属院里最漂亮的女孩，而平凡普通的苏冉跟在姐姐身后，像是她活动的背景板。
　　 人们更多注意的是优秀的苏禾，他们拿苏禾作为榜样教育孩子，多学学苏禾姐姐，将来去大城市读书工作，成为有出息的人。
　　 苏禾每次一放学回家就写作业，看书复习。而苏冉写了几个字就哈欠连天，引来父亲一顿责骂。
　　 父亲喜欢抓一把瓜子在手心里，他一边磕瓜子一边向姐妹俩提问，让她们轮流抢答。苏冉反应迟钝答不上来，而苏禾对答如流，父亲就给她剥瓜子仁。父亲骂苏冉，十以内加减法你都口算不出来，你这个废物！
　　 父亲年轻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数学，他加减乘除都能立即口算出来，背圆周率和勾股定理都是小儿科。父亲是他们县的数学状元。但是苏冉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不是零分就是三十分，老师骂她只长肉不长脑子，父亲骂她废物饭桶，好吃懒做像女猪八戒。
　　 从此“女猪八戒”的绰号在家属院传开了，很多孩童都指着苏冉说她是女猪八戒，好吃懒做。
　　 苏禾的功课却门门精门门强，数学语文英语都能轻松应付，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她遗传了父亲的优点，父亲提到苏禾就眉开眼笑，提到苏冉就横眉怒目。
　　 家属院的邻居们也喜欢苏禾，他们看到苏禾蹦蹦跳跳地回家，就笑，禾禾放学啦？
　　 转眼间苏禾长成十六岁的少女，围在她身边的男孩越来越多，像洗衣盆里的肥皂沫一样源源不断。
　　 苏冉放学时被一个家属院的男同学拦住，他红着脸交给她一个礼物，天真的苏冉以为是给她的，惊喜不已。她没想到丑小鸭一般的她也有被男生爱慕的一天。
　　 可男生支吾地对她说这个礼物是送给苏禾的，请她转交给她的姐姐。
　　 苏冉一听就怒了，她到家后把礼物用脚踩烂，她不希望姐姐收到这个礼物。
　　 苏禾对此一无所知，她循规蹈矩地上学考试，态度认真而专心。
　　 家属院最帅的男孩谢伟杰看上了苏禾，他对靠在门前背英语单词的苏禾说，我请你看电影，生化危机，听说很好看。
　　 苏禾却摇头说，我没空，看电影耽误我学习！
　　 谢伟杰并不气馁，那你喜欢什么，你说说看。
　　 苏禾仍然摇头，别打扰我学习，你喜欢看电影找别人去吧！
　　 从那天以后，那个叫谢伟杰的男孩眼神里便有了一丝苦恼，他喜欢的女孩苏禾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他看着她背着书包骑着电动车去上学了，立刻也骑车追上去。
　　 与此同时，苏冉出门也发现了这个画面，一个帅小伙追着姐姐跑。
　　 追逐在姐姐苏禾身边的男孩有很多，谢伟杰只是其中一个。苏冉有点惊讶，她没想到骄傲的谢伟杰也会被姐姐迷住，谢伟杰品学兼优，相貌出众，他是很多女孩暗恋的对象，苏冉也暗恋他。
　　 但是他眼里只有苏禾。苏禾骑车骑到半路，电动车轮子爆胎了。她要打电话给父亲，
　　 谢伟杰却拦住她说不用这么麻烦，他可以送她。
　　 苏禾迟疑不决，谢伟杰锲而不舍地说都是邻居，又是同学，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
　　 苏禾不希望上学迟到，就坐上了谢伟杰的车。
　　 女孩苏禾坐上了男生的车，这是苏禾之前从未敢想过的事。她羞红着脸，把头埋在胸前，她能感受到自己挺立的胸脯，她不再是家属院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三初恋
　　 谢伟杰后来经常借故和苏禾一起上下学，他帮她背沉重的书包，给她买饮料送糖果。他比她高两年级，她遇到不懂的问题会请教他，他都能流利地解答。
　　 苏禾觉得奇怪，心里也充满了喜悦。当然年轻的她不知道这就是爱情，她从前把父亲看成是最完美的男人，才华出众，相貌堂堂，从农村人逆袭成城市人。她学习上请教最多的是父亲，直到遇到谢伟杰，现在谢伟杰替代了父亲的位置，这是苏禾没有想到的。
　　 那些复杂的数学几何题谢伟杰不费力就算出来，他的能力和父亲一样。苏禾看他的眼睛满是钦佩的光芒，能让女孩折服的男孩，谢伟杰是第一个令苏禾心动的男生。
　　 早上，谢伟杰在家门口等苏禾。先出来的是月球表面苏冉。谢伟杰礼貌地和她点个头，苏冉心跳加速，她知道他是来找姐姐的。她回头看见谢伟杰微笑着拉姐姐的手，而姐姐也没有拒绝。
　　 为什么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属于姐姐呢？苏冉想不通。姐姐有父母的爱，现在又有了谢伟杰的爱，她能得到那么多爱，而苏冉却一无所有，得到的只有耳光和嘲笑。
　　 父母没有阻止谢伟杰和苏禾来往，因为谢伟杰已经考上了名牌大学，马上就要动身去上海。
　　 谢伟杰的父母也是厂里的领导，他这个男友苏禾的父母毋庸置疑是很认可的。
　　 在家属院后面的小山坡上，谢伟杰问苏禾愿不愿意和他去上海。
　　 苏禾点头，她也向往东方明珠，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她说她会报考那边的学校，然后继续留在上海学习深造。
　　 谢伟杰很满意苏禾的回答，他深情地望着眼前美丽的女孩，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这是苏禾的初吻，她脸红心跳地迎合男孩的吻，第一次尝到了初恋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