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在一段地理史诗的卒章里(散文)
一
从内蒙古的巴仁哲里木镇出发,往霍林郭勒,一路绿色,一道起伏,车和人都在绿浪里托着,浪漫地颠簸着。白云低垂,近似要触摸车子的挡风玻璃;绿野满目,好像永远也逃不出去的样子;斑斓的牛群,洁白的羊队,将浪漫的长度拉得很长很长。
车载音乐唱《一曲红尘》,我大声吼道“改了!改个‘一曲绿浪’!”这种抒情,比直抒胸臆的激情还高。
导航还是很正规,也很诗意,告诉我,车正行驶在大兴安岭的卒章里,这段地理史诗的卒章,行路人要好好珍惜哟……
大兴安岭,自中国版图的“金鸡之冠”发端,绵延而西,进入内蒙古,我走过的地方叫内蒙古兴安盟,一定是大兴安岭发育的一个宠儿。“兴安”,我一直以为是汉语化的名字,而最初却是满语,意思是丘陵,这是地理写实。满语,蒙语,汉语,发音相同。在蒙语里是指,修长而有爆发力的马。修长的骏马,自东而奔驰,迤逦向西。蒙语更在于写意,是朗俊的诗意。而在汉语里更有“兴旺吉安”的美好寓意。三种语言,让我读到了中华民族血脉相连的文化内涵。民族语言的多元性和交融性,化为一个共同的读音,这在任何语言体系中都是罕见的。“兴安”是多少民族共享的地理文化符号,在北方,更是一种图腾的存在。我想起我到巴仁哲里木寻医问诊,那张药方单上,只有“兴安盟”三个字是汉语,其他都是蒙语,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认同,是文化的归宗。
我是容易被诗意征服的人,不急于奔赴霍林郭勒,就在一处舒缓的山脉处停车。
原来,我所处的这道山脉就是大兴安岭的尾章,名字叫“哲里木”,在蒙语里,是“马鞍吊带”的意思,是因清代内札萨克十旗会盟于哲里木山而得名。清康熙四十九年,这里,也许就在我脚下的土地上,人欢马腾,在这里曾举办过“那达慕大会”,蒙语是“娱乐竞技”的意思。欢乐,是一个民族最正能的性格,中华民族除了有着共同的苦难史,更有相同的欢乐基因。那达慕,泼水节,火把节,春节,篝火,赛马,摔跤,竞龙舟……都是欢乐的音符,彼此懂得。
这几年外出旅行,每当我在一处地方驻足,搜索一下这个地方的名字,就会跳出一段历史,从中华大地的南疆,到北国;从东海,到西域边陲,历史变迁,文化传承,文明印记,都可以寻到踪迹。“哲里木”的历史符号,刻印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意义。我学着内蒙古人的舞姿,抬腿落脚,也来一段我的“那达慕”,草原载我欢乐,蓝天目视我舞姿。草原辽阔,山脉连绵,我不孤独,心有根植。我把舞台放到这里,也是一段传奇经历,对于我而言。
二
大兴安岭进入内蒙古,突然变得具有了民族性一样。浅山丘陵,起伏连绵,就像卷过一阵不息的波浪,那么从容,那么舒缓。从岭中穿行,就像在清唱一曲缠绵的歌,舒缓而抒情,再也不会突然突兀,不会贸然,不会奇崛。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是“哲里木”,怪不得我们称蒙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不一样的诗意灌满我的耳鼓——马蹄嘚嘚,马声嘶吼,直引至高邈的天空。马鞍起伏,弹起舒缓的奔走音乐,吊带铃铛,玲玲作响,玉音辽远相传,于是,唤起了一座座起伏的山岭,随声起舞。我习惯地喊“好美啊”,两眼灌满了绿色,我再也不想分神。
我真的觉得,只有《一曲红尘》这首曲子才适合大兴安岭,适合哲里木,曾经的刀马人生,到此停顿,活成“红尘曲”里的山,多么有意义。却让我还是觉得不足,这里并不是人声喧嚣,杂音鼎沸,而是安静得出奇,耳畔只有草原的微风,舒缓得让我想闭眼小憩一小会,突然觉得在这里最好唱《只此青绿》,群山为之舒裙摆幅,我也要架空起舞了,只觉得没有欣赏者,自我陶醉也好。
其实,我太拘泥于具象了,那些分布在山坡凹谷的牛羊,早就准备好了与我共舞。
我怎样读懂大兴安岭,读懂哲里木?大兴安岭是一部编年史,哲里木就是断代史,它们组成了北国最壮阔的地理史诗,每一章都是高潮迭起。我在哲里木的“卒章”里,眺望岭之首,此时,哲里木把乐章的尾曲送给我,是让我的心情不要太激动,不要太高亢,沉淀,舒缓,也悠长,绵延,真是山有尽头而意无穷。读懂一座山,才有可能理解文化的多样性,因为每一座山,成因、历史、山貌……都有着差异,读山,才能跨越自然,走进真正的有底气支撑的人文。
我要坐在“马鞍”上,写一首大兴安岭的心情尾声。
三
信步往山中走,踏着软绵的草,沐着清新的绿,顶着纯白的云,撩着和煦的风,将红尘放在脚步的后面,将山脉当成了五线谱,我成了一个音符。此时,我感觉我就是一首诗,一首抒情的诗。不必挖空心思地遣词造句,澄澈的草原空间,尽管踏响平仄,就像哼着歌的曲调而不唱歌词。
不知行走多长时间,我终于坐到了山坳深处的一株树下,这棵树叫黄榆,孤零零地,只有一棵,就像此时的我,只有我,和这株黄榆。一个孤独者靠近另一个孤独者,于是,彼此端详。它如果长在大兴安岭之首的原始森林,并不引人注目,它独立草原,愿被山托举,望绿色从容。
黄榆,是乳名,就像我一样,也有学名,它叫白芜夷,不过,更像一个武者,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李莫愁、梅超风……透着独立特行的风格,再往远处说,就像战国的魏无忌,孟尝君……是的,黄榆是英雄独立,是远离红尘,更近本色。其实,这个名字源自一味中药,《本草纲目》有过药性的描述。我还是喜欢叫它黄榆,就像叫郭靖和黄蓉,有着落草成英雄,落山坳成独株的气势。
我们可能懂得别处山间沟壑的树,未必懂得在内蒙古草原丘山的树。内蒙古草原小草之下大约三五厘米就是火山岩,类型很多,地貌之下复杂,据说最多的是碎砾岩,漫长的时光,天风扬尘,尘埃铺布了碎砾岩,于是生出小草。一棵树的种子很难扎根其中。而山与山之间连接处,是草原的软肋,风沙雨水齐聚,逐渐形成了较厚的土层,于是有鸟儿衔树种落于其间,给了一棵树成长的条件。黄榆的根不断铺排地盘,在碎砾岩之上,维护水土。
我端详着黄榆的样子,它多么像蒙人怀抱着的马头琴,龟裂的树皮,就像牧者的手,虬曲的树干树枝,就像加工的琴柄,那些翠绿欲滴的叶子,原来就是牧者马头琴飞扬而出的音符旋律。上前环抱,是我给它的见面礼。这种感觉就像亲人久逢,我的心贴近了树干,也跳跃着旋律。
我常常想,为什么那些诗人总是这样命题——
我是草原的一匹马。因为诗人要一种奔驰的力量。
我是草原的一棵草。诗人要把自己的诗放进泥土长出绿色。
我是一柄马头琴。诗人要奏响时光的永恒曲调。
我是草原一棵树。诗人要拒绝平庸,听草原之空四季的歌。
多少年之后,黄榆不能化作胡杨,也无法成为化石,因为它要挑战“千年”,一样和胡杨傲视时光。从千顷森林秀出,是千树万木给与了鼓励的力量。在一马平川一山横亘处,孤独生长,更需要自身的执念。黄榆,没有榜样,它就长成榜样的模样。黄榆,在草原独立的黄榆,活成了植物中“国宝熊猫”的价值。我不喜欢用树木的特性解释这一切,我还是归结于黄榆在时光中的自我修炼。黄榆,是在大兴安岭山脉卒章里跳跃而出的最响亮的音符。我想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写下“黄榆诗章”。
四
依树眺望。那些蒙民建筑,似乎都成了陪衬装饰。而且,大兴安岭山脉,哲里木丘山,都好像为这株黄榆的生长在起舞,这是永恒的舞蹈,从不曲终树折。
内蒙古的山,是特别的山,无法用鬼斧神工来惊叹。内蒙古的山多为圆形,曾经的大陆板块挤压,发生了褶皱,缓缓抬升,然后在时光的风化中,趋于浑圆,这是一种修行和锤炼。我觉得山是经过由方至圆的漫长修炼过程的,只是我未能见到。
走过内蒙古几千里,我发现,那些寺庙建筑,多为藏传,呈圆顶,似穹隆。那些落在草原的蒙古包,更像一个个白色的太阳,点亮了草原的光。那些民建,也竖起圆形的屋顶。我们通常把这些形式归结为游牧民族的特点。就连那些蒙民的装束,头戴圆顶立檐帽,衣着的图案,无论花草鸟兽,都被圆形圈住。我想,圆满,可能是这个民族最崇拜的精神符号,于是在这些方面加以表现,从此只能丰富,不能改变。
我站在哲里木山,突然有着一种思考。或许是大兴安岭卒章的山岭模样,成了蒙人生活的参考,于是便以浑圆为最吉祥的图形。他们也有着“天圆地方”的哲学理念吧,或许因草原风力巨大,而圆形可减小风阻?智慧的蒙族人,创造了独特的民族文化。
我还发现,这条山脉的各个山丘的名字,也具有和汉族几乎相同的命名方式,如“哲里木”,是形容山如马鞍吊带,附近还有“骆驼脖子山”,蒙语读作“特门呼珠”。赤峰还有山叫“都日勒吉”,意思是骆驼鼻子。就像汉族喜欢以“龙”命名山,龙山,天龙山,二龙山,青龙山……就像我们耳熟能详的象鼻山,鸡公山,马头山,虎头山……这是一种崇拜符号,是希冀和自然美好相处的表达。之所以我们共同认定中华民族,也是有着很多共同的文化特征和认同,甚至就连思维方式和习惯都是那么一致。
大兴安岭,是上天赐予给北国的地理史诗,在时光的褶皱里,在岁月的尘封中,在漫长的史诗里,到底隐藏了多少自然密码,沧桑史话,只是仓促停顿,根本无法参透。
我就像一个被传奇吸引的小学生,明知这些解读可能很幼稚,但我还是找到怎样读懂一段山脉的入口。我多么想从大兴安岭的首段开始,不间断地读懂一条绵亘几千里的长卷。
文学里有一个词语叫“卒章显志”,我不能不在心中装下大兴安岭尾声的主题——山,代表了这个民族绵延不绝的历史。尾声,则也是下一章的序言。我想到我的蒙族兄弟“谢银庄”告诉我的一件事,这些年的蒙古国的蒙人很多都想托亲拜友回归到内蒙古,内蒙古的GDP和幸福生活,都是令人羡慕的。哦,就像我羡慕大兴安岭,羡慕哲里木……
2025年9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