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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云水·忆】缘来缘去瓦窑场(散文)


作者:劳神 秀才,2332.7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99发表时间:2025-09-17 10:59:23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生产队建了一个瓦窑场。这看似与我毫不相干的窑场,却与我有一段缘来缘去的过往。
   来自兴隆口的瓦匠张师傅,在我们湾里岭上岭下跑了个遍,最后决定将瓦窑场建在柴棚子山上。这里不仅山场宽阔,更重要的是山上淡黄色的泥土有黏性,无石渣,杂质少,泥质完全符合制瓦的条件。
   自从柴棚子建了瓦窑场,本生产队和附近生产队新建房屋或老屋添瓦,再也不去远方肩挑背驮买瓦了,生产队每年也增加了一笔收入。
   “十里柴烧一窑瓦”。一个瓦窑场,常年需要四个劳力砍窑柴,我父亲就是砍窑柴的社员之一。
   张师傅跟我父亲一样,早年读过书,都是有点清高的乡村文人。两人萍水相逢于柴棚子山,由于性格志趣相投,一来二去,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张师傅的手艺在十里八乡很有名气,当年好多地方的瓦窑场都聘请他搞技术指导。
   有一天,父亲提出让我跟张师傅学手艺。张师傅说:“你儿子读过书有文化,世上360行,何苦学瓦匠这门‘叫花子’手艺呢?父亲回答道:“他那点文化当不得饭吃,不管哪个年代,有一技傍身,才能安身立命!”
   盛情难却,张师傅同意了父亲的请求,答应在我们生产队烧瓦的合同期满后,就带我出门学艺。父亲把这个喜讯带回家,我高兴得几夜睡不着觉。父亲提醒我:“欢喜必有愁来到,啥时候拜师立徒书字据,张师傅还没有说定呢!”
   为了给我提供机会和张师傅打交道,早些熟悉瓦匠这一行。每回轮到挑窑柴,父亲都会让我去顶他的班。
   挑窑柴就是把分散在山坡上的一堆堆柴草用藤条扎成捆,然后用千担挑到瓦窑旁边码成大堆。半干的柴草不压肩,每一担也就七八十来斤。
   不过要特别留心,砍伐过柴草的山坡上,一根根斜尖头树桩,埋伏在草丛里,很不容易发现。
   有一次,一根尖利的火棘树桩,戳穿了我的偏耳草鞋,戳伤了我的脚后跟,鲜血染红了草鞋。张师傅紧忙扯来几样草药,嚼碎后敷在伤口上,用黄枸皮捆扎牢实。
   过一会我感觉伤口不大疼了,眼看还有两捆柴草没有挑完,我杵着千担,踮起脚跟一步一瘸上坡挑柴草。
   张师傅和几个挑窑柴的社员都劝我休息。我说:“让我试试看行不?”张师傅说:“这娃干活下得蛮,我喜欢!”
   生产队长是我远房四伯,他很支持我学瓦匠。以后生产队烧瓦,就不用请外人了。
   有天劳动休息时,四伯当着社员们对我讲:“队里请瓦匠,我去过张师傅家,他有四个姑娘,二姑娘长得最乖,跟你年纪差不多。你要是把手艺学好哒,说不定张师傅一高兴,就把最乖的姑娘嫁给你当媳妇呢!”老队长这番话把社员们逗笑了。
   快嘴快舌的何龙祥大嫂,马上接过话茬怂恿我:“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难成亲。你快点请队长做媒噻!”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开口,心里其实很向往!
  
   二
   虽然我还没有正儿八经地拜师学艺,张师傅其实已经把我当成了他的徒弟,随时见缝插针给我传艺。
   他说:“九佬十八匠,哪一门手艺都有自己的路数。就说烧瓦这一行吧,要学会烧瓦,先得学会做瓦坯;要学会做瓦坯,先得学会练瓦泥。没有捷径可走,更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学做手艺,先学做人!”
   轮到我挑窑柴那几天,我断断续续见识了从练泥做坯,到烧窑、出窑的全过程。练泥是烧窑前的准备阶段,经过选泥、踩泥、和泥、制泥坯、晾晒泥瓦坯等环节,就可入窑烧制了。
   在练泥这五道环节中,最苦最累的当然是踩瓦泥。揭去一米多厚的盖山(表层土),挖出来的新鲜泥土,择去石渣杂物,翻晒捣碎,堆在一个大池子里,头下午浇水浸湿,先让泥土含水软化。
   第二天,练泥的师傅把两头牯牛牵进池子里踩泥。两头牯牛之前吃过踩泥的苦头,歪着头犟着鼻子,一双脚使力蹬在泥池边,愣是不愿下池。直到背上接连挨了几道竹鞭才肯就范。
   两位师傅一人牵着一头牛,沿着池子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循环往复,“噗呲噗呲”转圈踩泥。几个回合踩下来,人和牛大汗淋漓,大颗大颗滴到脚下的瓦泥上,分不清是人还是牛的汗水。
   一直踩到泥土像糯米汤圆面团,黏糊得脚都难拔出来为止。收工时,人和牛累得躺在地上。
   所以踩瓦泥需要年轻力壮的大牯牛。每天开工前要给牯牛饲喂喷过盐水或人尿的草料,还要打两个鸡蛋增加营养。踩过几窑瓦泥,生产队几头当家牯牛都累脱了一身膘。
  
  
   三
   做瓦坯是练泥阶段最关键、最有技术含量的环节。生产队派了两个吃苦耐劳的社员,给张师傅当下手,学做瓦坯。
   做瓦坯的两位师傅将备好的瓦泥扎成一道泥墙,墙体长二尺、宽六寸、高四尺。然后拿起钢丝切割器,用指拇卡住厚度,在泥墙上“唰”地一拉,切下来二尺长,手指厚的一块泥片摊在双掌,极速转身将泥片贴在蒙有纱布的园木桶上。
   师傅左手握住木桶上口的边沿,让木桶带着泥坯在转盘上缓缓转动。师傅右手拿起弯板瓦刀,在盆里蘸上水,对着旋转的瓦桶“啪啪啪”地拍起来,边拍边抹面,直到瓦桶表面平整光滑为止。
   最后把一根细木枋竖贴在瓦桶上,木枋上的竹卡高度正是瓦坯的高度。师傅左手将瓦桶旋转一圈,泥瓦坯上口就被竹卡切割整齐了。前后不过五分钟,一个圆桶泥瓦坯便制作成型。
   师傅提着瓦坯泥桶,先在草木灰盆里一蘸,再提到半阴半阳的场坝里。然后打开瓦坯木桶上的锁扣,把木桶从瓦坯泥桶里提出来。两个师傅一天制作200多个瓦坯泥桶成行成排,整齐划一。黄色的泥桶,黑色的倒影,在夕阳辉映下,变成了一幅艺术品。
   眼看落日被天边乌云接住,紧紧拥抱入怀,“乌云接太阳,半夜听雨响”!两位师傅心里很着急,一边叫我帮忙往场坝木架上加盖茅苫,一边祈愿今夜老天莫下大雨!要不然,他们又得吹响牛角,召唤社员们起床奔赴窑场“抢暴”,救出满场坝的瓦坯泥桶。
   瓦坯桶晾晒到了合适的干度和硬度,就可以分解成瓦坯了。师傅双手抱起瓦坯泥桶一拍,一个圆桶变成了四片瓦坯。
   原来,木桶上钉有四根比筷子还细的小木条,做瓦坯的时候,木条在瓦坯留下了四道凹痕。所以用手一拍,泥坯桶就顺着凹痕,分裂成四块大小相同、弧度优美的瓦片坯。
   这一拍看似简单,却要掌握好力度和技巧,保证一拍成功。拍重了,瓦坯会被击碎;拍轻了,瓦坯分解不均匀,再拍就会损失瓦坯。
   两位师傅将分好的瓦片坯堆码成一米多高的长堤,晾晒六、七天,直到瓦片坯变得更加坚硬,轻敲发出脆响,就可以入窑烧制了。
  
   四
   每逢泥瓦坯入窑装窑,是柴棚子山上最闹热的时候。除了两个长期做瓦坯的社员,生产队还要派出10来个社员参与装窑。
   张师傅在窑场调兵遣将,分工明确,忙而不乱。负责搬运瓦片坯的社员双手端一块木板,将一摞摞瓦片坯放在木板上,小心翼翼搬进窑内。
   负责码放的社员接过瓦片坯,从窑底开始,螺蛳转顶似的逐层码放。装窑是个技术活,张师傅在窑内手把手教大家,瓦片泥坯侧立摆放,紧密排列,相互交错,还要留出几条火道和烟道。这样既保证窑内火势均匀,热量畅通,增加受热面积,又防止瓦片坯发热膨胀后,被挤压成“猪耳巴”或裹槽,甚至瓦片坯倒塌损坏。
   天黑前,几万瓦坯顺利入窑,大家在蓄水池洗去满面尘灰,准备收工回家。张师傅安排我和两个做瓦坯的社员留下来一起值夜守火。
   张师傅点燃窑火,坐在窑门前对我说:“烧窑分为小火、中火、大火三个阶段,小火要焖,中火要升,大火要稳。这就要过细观察,根据烟囱冒出烟雾的颜色、窑内温度的变化,还有瓦片坯的收缩程度,适当调整火候。”
   我借助窑内的火光,掏出小本子把张师傅的话记下来。张师傅却说:“我说这些不必纸写笔载,只须牢牢记在心中就行。”
   小火持续烧了一天,期间只是不断地少量添加柴火,让温度逐渐升高。按照张师傅的说法,这个阶段主要是给瓦片泥坯发汗,把泥坯里的水分慢慢熏蒸出来。所以火势要焖不要急。如果火烧大了烧急了,瓦片坯里的水分蒸发过猛,很容易造成瓦片坯破裂。
   小火阶段烧窑还是比较轻松的,只需两人轮流值守窑火。到了夜深露重的时候,大家饥肠辘辘,几个人在窑门口烤包谷和红苕洋芋宵夜。
   那年代生活困难,为了离乡背井的张师傅晚上不挨饿,经队长默许,两个做瓦坯的社员在窑场旁边种了几分地的包谷、红苕、洋芋。守窑火的夜晚,将包谷红苕洋芋烤熟了充饥。窑门口深夜飘出包谷红苕洋芋的香味,给大山上冷清的瓦窑场,带来了温馨的人间烟火味。
   一天过后,瓦窑烟囱里冒出的烟雾由白色慢慢变成了淡蓝色。张师傅吩咐两个守窑火的社员,这时可以烧中火了。
   两人挥动长柄铁叉,接二连三轮番往窑门里加柴。柴草呼呼燃烧,熊熊的火焰在窑里乱窜。
   张师傅端着黢黑的大茶杯,坐在窑门前,密切关注窑内火势和温度的变化,安排调整柴草的添加速度和数量。两天的中火将窑内温度升高到800度左右,瓦片坯的颜色由浅黄色变成了橘黄色,标志着窑火即将转入大火阶段。
   这是烧窑过程中最为关键的时期。值守窑火的人将柴草一捆一捆不间断往窑门里面投送,柴草像泼了油“呼隆隆”不停地燃烧着,窑内的温度很快达到一千度以上,投送柴草的铁叉也被烧得通红。
   大火期间的窑场之夜,格外绚丽多彩。窑内的泥瓦坯被烧得红艳艳的,好像炼钢炉的钢水,一碰就会流出窑门。瓦窑的两个烟囱冒出紫色的烟雾,伴随着火苗、火花袅袅升空,恰似两幅五颜六色的飘带,在漆黑的夜空迎风蹁跹起舞。
   一窑瓦,几万坯,成败就在这三天。张师傅一步也不离开瓦窑场,他那双被窑火烤红了的眼睛,一会儿盯着窑门,一会儿盯着烟囱,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凭着他一双火眼金睛的观察力,还有多年积累的经验,稳稳地掌控着瓦窑里的火候。一旦发现窑内温度过高或者过低,就及时调整柴草的添加量和窑内通风程度。
   眼看瓦片坯的表面镀上了一层光滑的釉水,颜色也由浅黄色变为青灰色,张师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他心里明白,好戏还在后头,成败未见分晓。
   洇窑水,是烧窑的最后一道环节。洇窑水的作用是让窑内产生大量水蒸气,堵住氧气进入,让滚烫的瓦片由红色转变为青色,同时增加瓦片的硬度和耐用性。
   洇窑水之前,张师傅和两个下手用稀泥巴封死窑门、烟囱,包括所有的通风口。然后,往窑顶端窑田里挑水,一次需要几十挑水才可以灌满,并且要连续灌水几次。
   窑田的蓄水通过周边的缝隙和预留的漏孔渗透到窑内,不断产生大量蒸汽,形成还原气氛,促进瓦片的三氧化二铁还原成氧化亚铁,泥瓦坯在蒸汽的作用下,渐渐转变成青灰色。
   从泥坯到青瓦,经历了泥与火的融炼之后,赋予瓦片坯的生命和灵魂。
  
   五
   不久,梅子水三级电站指挥部一位姓冯的领导来我家,说是利川县水电局总工黄迺锋,推荐我去电站前池勾水泥缝。之前我在恩施车坝电站渠道干过这一行,当时黄迺锋是车坝电站工程的一名工程师。姓冯的领导征求我和父亲的意见后,要我马上跟他一起出发。从此以后,我和瓦匠这门手艺的缘分一去不返,迎娶张家姑娘的美梦,也成了一枕黄粱。
   在后来漫长的新闻采访岁月里,每当我看到土家苗寨遗存的那些青瓦吊脚楼,就感觉是一种情感的回归,心里免不了一阵激动。因为我与柴棚子瓦窑场的那段缘分,让我懂得吊脚楼上的每一片青瓦都来之不易,每一片青瓦都浸润了瓦匠师傅的汗水,凝结着瓦匠师傅的心血和智慧……
   社会的发展进步,催生建筑材料更新换代。如今烧制青瓦的传统手艺在我们这里几近失传,长留民间的,只是一种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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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篇有关瓦窑厂的精彩散文。本文讲述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柴棚子山瓦窑厂的故事。瓦窑厂的选址很重要,要建在柴棚子山上,山场宽阔,要选有黏性、无石渣、杂质少的黄色泥土。“我”的父亲与瓦匠张师傅结为好友,父亲让“我”跟张师傅学做瓦匠,“我”在挑窑柴的过程中脚后跟被戳伤,但还坚持将窑柴挑回去。师傅看“我”踏实能干,开始教“我”学做瓦坯、装窑、烧窑、洇窑水等传统制瓦手艺,每一道制瓦工序都很繁杂,需要付出辛苦的劳动。后来,“我”被推荐到电站工作,与瓦匠手艺缘尽,也破灭了迎娶张师傅女儿的美梦。文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瓦窑厂那段岁月的深切怀念,对传统制瓦手艺几近失传感到惋惜。情感真挚饱满,语言朴实流畅,描写生动,引人入胜。感谢劳神老师的精彩分享,好文推荐共赏!祝老师创作愉快!生活开心!【编辑:梦在何处】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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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在何处        2025-09-17 11:04:35
  文章情感真挚细腻,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对传统手艺的珍视、对手艺失传的惋惜,以及对未竟缘分的怅然,层层交织,引人共鸣。
梦在何处
2 楼        文友:梦在何处        2025-09-17 11:13:45
  文中场景与人物描写不追求宏观叙事,而是聚焦具体生活片段,父亲与张师傅的交往、作者学手艺的专注、社员协作的日常,生活场景自然呈现,人物形象通过“结为好友”“获机会师从”等互动细节,让父亲的支持、张师傅的友善跃然纸上,情感细腻,引人入胜。
梦在何处
3 楼        文友:劳神        2025-09-17 12:01:14
  再次感谢老师编发小文异赐予耐人寻味的编按。现实社会中,那些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并承载了手艺人情感与智慧的民间传统技艺,已经成了渐行渐远的文化记忆。正是因为我曾经对瓦窑场生活有过深深体验,才让我至今难以忘怀。将这段经历记录下来,算是对一种文化的传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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