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母亲(散文)
一
据说,农历二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之一,说法不同,的确是“之一”。这天,也是我母亲的生日。我有“远”的借口,也有难以说出的“贫”的苦衷。出嫁了,我是“两场麦子一块儿打”,拜年和给妈妈过生日放一块儿。从过完年,我是掰着手指头,望着这天。二月十八了,我回娘家的理由已经足够。这天,我将家里的事做了交代,便背着两岁的儿子出发。上车前,我几次盘算手中仅有的钱,首先来回的车钱留足,也就只能在车站附近的地摊上买几样便宜的水果,然后在旁边商店里买了两个包面,五斤红糖(伯伯叔叔家里也要走动的),买了二十几个糖果。几个月前买了几斤毛线,给妈妈织了一件她喜欢的开胸毛线衣,给爸爸织了一条毛线裤子。看起来是大包小包,感觉不是非常寒酸。
随着车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我的心也是起伏不停:为什么要嫁那么远?还把自己嫁得那么差劲,打落的牙齿只能悄悄吞。真的是,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觉得自己嫁得亏了,我也有同感。不够本事、不够牙尖嘴利的女子最好不要远嫁,否则,偷偷流泪的日子、有委屈也无处说的日子等着你……我抱紧儿子,将头扭向窗户的那一边,假装看外面的风景,不要让他人看出我别样的情绪,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
我要三次上车、下车,最后走五里多路才可以回到娘家。
二
终于转到去往本乡的车了,车上碰到一个熟人。说是熟人,其实并不熟。他和我爸爸熟,见我长得有些像爸爸,大胆问起,说着说着就熟了。论着辈分,要我儿子叫他外公。我有些晕车,他还帮着照顾我儿子。下车后,我也只能口头说声“谢谢”,哪怕几分钱一包的雪茄也没给他买一包,就此分别。这么多年了,再也没见到他,估计他也很老了吧。
我提着大包小包,背着儿子,一路与儿子絮絮叨叨,走走停停。走了不一会儿,碰到真正熟悉的人——隔壁生产队的周嫂。她到供销社买盐回家,走得快,赶上了我。“哎呀,香,是你回来了呀,稀客稀客,来来来,我来抱外甥。”她快言快语,说着就要接过孩子。儿子见了生人,一下子哭了起来。她又要接过我手上的东西。儿子伸出小手,拉扯着袋子,哭声更大了。“你这个小气外甥,我不吃你的好东西!”周嫂刮着他的鼻子笑着说。接着,她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石凳说:“你母子,就在这石头边歇会儿,我快些走,要你的嘎嘎(外婆)来接你,这总可以吧。说完,周嫂大步往前走了。
我晕车,加上有些饿,头重脚轻的,也真的很累,就干脆坐下来等母亲。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还没吃午饭。路上给儿子吃了两包咪咪,喂了些水。他第一次出远门,很稀奇,很兴奋,在我身上蹦个不停,也不闹。
我从袋子摸出两个糖果,咬碎了喂给儿子,自己也含了半边,精神很快上来了一些。
三
不到二十分钟,妈妈和哥哥大步来到了我身边。见到妈妈,我好想哭,可是我不能。我见妈妈的眼里也是噙着泪水。血脉相通,有着心灵感应,儿子这下却不认生,高兴地伸手要外婆抱。妈妈一手抱过孩子,哥哥拎着所有的东西,我空着手在后面跟着。妈妈再次看了看我,喃喃地说:“你这丫头,脸上没点血色,身上只剩皮包骨了,你怎么把自己熬成了这个样子!”我低声回答“没事,是刚才晕车了”,头却扭向另一边,我不能让妈妈和哥哥看出我想哭的神情。
路,还是以前的路,窄窄的,两边的杂草大都有被牛啃过的痕迹。田里的油菜正是抽锋期,个别的已经有了花蕊,很嫩很嫩。妈妈见我走得慢,也放慢了脚步。哥哥干脆走在我的身后,生怕我不小心摔到旁边的腊水田里,时刻提醒着我脚下小心。妈妈絮絮叨叨,说左边的田分给谁谁谁了,去年割了多少稻谷。上手是我们自己家的油菜,长势也不错,妈妈还指给我看。又指着不远处一家新房子,说是德哥修的,他下个月结婚。又说门口的那条沟,去年一次涨大水打了好多好多的鱼。还说,今年在潭边的山上栽了几十棵新品种的橘子树和几十棵脐橙树,三年挂果,以后回家就有吃的了……
走过最后一个田埂,便是自家的菜园,还剩最后一弯,马上就到家。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是那么的亲切,就连路旁的小草都觉得非常的柔美和温馨。妈妈开始大声叫唤:“他爸,麻利点摆桌子,端菜盛饭,丫头饿了,外孙也饿了。”我知道,妈妈早就给准备好了饭菜,只等我回家。我妈从来没叫过我名字,都是“丫头丫头”地叫,哪怕我出嫁了也是。她嗓门大,同院子里的人,都走出来与我打招呼。我心里一阵热乎,很快又是一阵燥热,感觉身上都在冒汗了。见伯伯婶婶、侄男侄女都出来亲热地叫我,我一一回答,并问候他们。我强忍着,不让自己激动、渴望见到亲人的情绪流露出来,可是眼泪不争气,老要往外冒。生活在外面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出嫁的女子也一样,在婆家无论是好是坏,只拣好的说。但真见面了,亲人们的眼睛十分雪亮,从言语动作、从衣着打扮、从闪烁的眼神,到底过得好不好,是很容易看出端倪的。
我拿出糖果,给站在两边的孩子每人发了几个,然后他们散开。寒暄后,便是一家人坐下吃饭。妈妈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给我碗里夹菜,不停地催着我多吃点。六岁的侄子也显得非常懂事,还给他表弟碗里夹菜,俩小孩很快就熟了。
四
吃完饭,妈妈又端出炒花生、米泡儿,拿出专门留给我打白糖。妈妈恨不得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拿给我,让我独享。爸爸也在一旁一个劲地催我吃。为了宽父母的心,我每样都拿一点,慢慢吃着。可才吃饭不久,肚子能装多少?看着满桌子的零食,我是心潮翻滚,这满桌子的爱呀,情深深、爱浓浓、沉甸甸,我怎么能装得下!
晚上,孩子哄睡了,一家人又继续坐着说了一会话。说到隔壁队里的宝嗲去世,又说到本队的小东结婚生了儿子,虎叔的女儿出嫁快生小孩了……他们将周围的情况一一说给我听,都是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但在生活里,这些都是大事,是寄托人情的事情。阴历二月的天气还很凉,我们都是坐在火坑旁。爸爸加了几次柴火,大家全然没有睡意。妈妈的心最细,见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精神明显不足,便催爸爸、哥哥、嫂子、弟弟等他们早点睡觉,有话明天再说。他们散去后,我和妈妈也上床睡觉。她让我睡床里面,她睡外面照顾孩子。我是真累了,也是回到了自己家,心归了位,情得到寄托,睡得非常沉。迷迷糊糊中,感觉孩子哭闹了几次,也不想醒来,不想动。意识中都是妈妈抱他去拉尿,又给他喂吃的。我又成了没长大,可以撒撒娇的“丫头”了。
不久前,我又回娘家。儿子早已长大,长了翅膀到处飞。这次,妈妈没来接我,只有爸爸站在大门边痴痴地望着马路。妈妈的遗像挂在他们常住的房间。我进门,轻轻叫她,她不应。妈妈不会再叫我“丫头”了,护佑我的菩萨再也不会回来了。
妈妈,我的妈妈呀!现在,我想心疼一下您,您去了哪里?
我不能这样问自己,妈妈在我心中,永远没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