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中小屋半日雨(散文)
一
周围太不清静了,而且是尧帝吵闹的声音,许由受不了,便隐居箕山洗耳颍水,不知他是否在山中水边筑一小屋,或许就是选择了树穴岩洞栖身而已。
厌倦了到处点头哈腰的生活,陶渊明再也不稀罕那“五斗米”了,便去终南山,修篱种菊,应该是用木棍架了一个小屋,透风漏雨无碍,他要的是菊香可溢进木屋。
今人不同于古人,这些理由都牵强了,但骨子里还是有那种一躲红尘,求得半日娴静时日的心愿,要的是那种仿古归璞的情调。人间烟火,不会影响选择,往来其间,不像那些古人,那么决绝,一去不能返回。
那日,我选择伟德山中崎岖路,前往荣成老县城旧址“城厢”,车行伟德山中,途遇秋雨。这是“天留人”的氛围,瞥见山中一屋,干脆弃车进屋避雨,更想轻易得到“身在雨山携雨趣”的意境。城里的雨在楼宇之间太单调,山中的雨与山与树皆动情。
二
木篱已经残破,圈起的院落,几乎千疮百孔。这是不设障碍迎接我的表示,不会有主人相迎,也听不到主人喝止。连在小屋门上落一把锁都是多余的,或许主人就是为了有人来怀念田园?养猪的圈舍,空无一物。随形圈起的院落,已经盛不下一只跑山鸡。那两间木屋,大敞着柴门,窗户也半掩,任风雨来吹打。山屋何时会坍塌,已经与主人无关。
不错,一屋一院,可许我一段看雨听雨的好光阴?哪怕只有片刻,半天,就是整日,无人相扰,让我雨中寂寞着,也是一种难得的时日情调。真不希望这雨是阵雨,一会儿就停下,我相信这大山会留住雨。向来觉得,雨是最好的酝酿情调的东西,有雨的寂寞就会变成雨中趣。
这让我想起明末秀才董樵,他就来此,在伟德山的一段王家山隐居,据说也是为了追溯汉代大儒郑玄的足迹。想起他的诗句“人来虚胜地,吾意结茅亭”,这里,该不是他的遗存?一座称不上名山的伟德山,他说“回顾众山小,摇摇烟波里”,也有“一览众山小”的胸怀和意趣,世间的大小,在有境界的人眼中,就是魔盒,可以随意拿捏。在偏远之地,一点也不影响心怀天下。中国的山川,总是以各种理由,不同方式,不断注入人文的力量,从我这些年的行踪看,那些人文,随手可捡,真有弯腰捡拾沧海遗珠之美。
如果从城里眺望这伟德山,总在云气缭绕中,虽海拔三五百米,但因靠近黄海俚岛湾,感觉就是拔海而起,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不懂此山名何来,愧在伟德山中坐。这座“伟德山”,原名叫“雾的山”,因为方言传播,以讹传讹,结果造了一个这么厚重的名字。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常德德山山有德”,看来,常德的文化审美并不孤独,中华文化总是无独有偶,偶生奇数,繁衍不断。伟德山啊,从此就奠定了高贵的文化气质,成为山前的一座城的名片。山中雾气缭绕,颇似人们理解的仙境。受到海洋气候的影响,地表湿度加大,季风吹向大海,雾气就集聚在山中,每个山头,雾气环绕,就像要蒙上一袭白纱,却总是若隐若现。那些沿山沿路的平流雾就像结伴漫游的样子,填满沟壑,抚摸村舍,山水诗意,仙境再现,自然的魔笔,不懈地绘就,难怪八仙里的吕洞宾将天下游览大半圈,还是回到伟德山,那时名字还是“雾的山”,他过起了仙人的“原始”生活。是否受了刘禹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影响,就把吕洞宾搬来,让伟德山有点名气?仙人无踪,有谁说得清。
未见山雾造仙境,却遇中雨挂帘幕。拉过主人屋里放弃的一条长凳,端坐屋门里,任雨幕密织。不必拥有,此时我就是小屋的主人,此时的心境也变了,所见皆田园山野风格,草木没有修剪,张扬恣肆地疯着,没有人评论,没有人矫正,一副任自然配饰,草卧草伏,木斜木倾,都是不甚讲究的样子。雨滴砸来,草木轻颤一下,算是点头致谢。
三
山中的树木,还是翠绿不褪,叶垂树摇,沉浸在雨中,我都不敢端详,生怕坏了树木接受风雨滋润的状态。一边是沟壑,算是很深,悬崖挂树,青草杂铺,沟底已经响起了淙淙的水声,如乐似舞,我不必去看,没有带伞,我就静坐小屋去听吧。刷刷,就像水流在亟亟地站队,沟底发出了号令,声音是紧张的。沙拉,沙拉,好像雨滴牵拉着树叶,那么轻柔,又是那么任性,没有跃起,简单的碰触,就成就了优雅的小曲。继而,沟底传来闷雷滚动之声,千岩百坡,雨水相聚,唱响了深涧的泉曲,就像一个乐队在演奏摇滚。这让我想起六七年前就在“江山文学”搞创作,三五日一则小文,就像雨滴淅沥,那真是“两三点雨山前”,也汇成了自己听得见的一壑的文字流淌之声。突然想,为何那些古代的文人墨客,那么热衷于自己的不懈创作,李白写诗1010首,靠这些数字,他成仙了。陆游作诗9300首,成就了诗意人生。就是那个日理万机的皇帝乾隆,更让人不可思议创作诗歌43000首,我都担心他荒废政务,却他在“康乾盛世”里占得了一席之地……“幽窗冷雨一灯孤”,有诗哪知世道苦!纳兰性德以为趣,颠覆了多少“苦雨”篇。我不能一一解析他们这些人为何有着这么充沛的创作力,“坐看云起时”,诗人已经和携雨的云有着心照不宣的美妙感。
雨狂躁起来,雨声噪杂,草木歪斜,也是在雨中低头的样子,安静地得到抚慰。这田园味道很原始,真正的田园是什么样子,无法克隆和复制,雨中草木,在展示自己的风骨和气质。我们看惯了行道树,草坪草,却真不懂处在旷野的草木,还有一份安对天雨的旷达和野趣。
草木的灵魂扎根山野,于是就拥有了四季。灵魂不再漂泊,一切就安顿安静下来了。作为人,为了找到半日的闲、一晚的安宁,也就觉得值得了。灵魂的滋养,不必漫长的时间,灵魂在顿悟中,会懂得自己的需要。
真佩服古人那种好好对待自己的态度。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古人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座屋,一场雨,一山绿,我也借此获得浮生半日闲。古诗中的“偷得”是禅机,是珍视,是巧取,而我,随遇而获,不必刻意,自在如我,古人又不如。
呼呼的风,还是没有被雨消化,吹响了窗户上的残破塑料纸,呼啦啦就像翻书的声音,我不敢吟“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生怕惊了风,使风不悦。我就安静地坐在这风的声音里,不惊也不喜,任由风吹雨淋,湿了窗台,湿了门槛,我就像伟德山中一棵树,一株草,陷在自己的心中飞出的意象里,沉在每一个情节中。我这棵树,逢雨滋润,从未遇到摧折,是庆幸,也是幸福。心中喜欢风雨,逢雨便得雨趣。我不肯错过欣赏每一场雨。未带一盏茶,我呡呡舌尖上的雨水,我觉得山中的青草绿树也已经染了雨滴,这是送我的一滴野茶,雨酿的香,胜过任何品种的茶,这一刻,所有的心事,都被“雨打风吹去”,雨声雨滴,就像长了禅性,所有的风物,都被洗刷一遍,还了原色,变得再一次清新,时间那么缓慢,我并不急于往“城厢”,也忘记了我到底为何要去那里,心中一片空白,就留给这伟德山的雨吧,心事缥缈了,都在嘴角漾开,傻傻地看着雨,呆呆地任雨滴射来。
没有喧嚣,也没有相伴,我被装进小屋这个破壳子,让我心游神驰,手机也被冷落了,飞出的提示音,被雨声淹没,仿佛与世隔绝,真好,我并不厌世,但我需要一刻的闲适。如果把我送进华堂丽舍里,我要忙于应付各种礼仪应酬,还要担心我的动作是否适度,我的笑容是否恰当,喜怒哀乐,都要控制在合适的分寸里,生怕一言不慎,生怕抬手举足,都不合礼仪……打开手机,看时间已经午后,大约已经站在屋中小半日了。
四
我突然想到一个叫“许冬林”的作家,她憧憬有一座木屋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停在野花鲜草上。她不想走进道观,与世隔绝,她想在清静和红尘中选择一个中间状态,但还是担心远离亲人带来孤独和惆怅。但横着心,不管不顾,还是建了一座木屋,可一住下,就再也不想离开。
我没有一个产权属于我的山屋,暂借山屋闲来避雨,有了“山居”的诗意,我也满足。
或许这是许冬林笔下天堂的样子,我觉得我并不向往天堂,但我喜欢沉浸在一种古意之中,就像跌进古诗,忘记了今世的那些。我特别觉得,被山雨邀请而来,我必须沦陷,沦陷真的是幸福,哪怕只有半日。还记起看到的一首打油诗——
不问红尘破事,独自播种丘田。昨日进山去,今日扛花回。
我还是说,我并不厌倦红尘,只是想独得一份不一样的红尘里的时光,伟德山逢雨,一下子让我偶得。雨,是一种语言,只要有一份心境,就读得懂。
云游去,雨停住。在雨点清扫的院落里,我伸伸懒腰,形骸如旧,却换了崭新的精神。心想,有时候我们错过一个地方,是无法追回来的。就像错过一个人,错过这座山屋,我难得山中雨趣。我们需要经常有情调的陶冶和随身,不是刻意,而是随缘。
举目向山峰,那是伟德山的高峰“古迹顶”。汉代大儒郑玄,曾于此笺注经书,常折山中麦冬草束书,以麦冬草扎屋。书卷置于山顶漏屋,漏屋如今无迹,徒留印象中的“古迹”……
他的学问,没有做在翰林院里。就像今天的那些科学家,把论文写在了祖国的山川大地,较之郑玄,更有时代意义和价值。
如今的我,老朽一个,再无讲台。那就躲在江山一角,把我对山水时光的感觉写出来吧,为继续前行的人提供一点文字的微力吧。
我不知我避雨的山屋主人是谁,他不是读书人,也不是闲人名流,他可能就是想为了养几头山猪,养几只跑山鸡,卖个好价钱,但可能还是不能满足他的家常所用,于是跑到城里了。
但我欣赏他,有一个诗意的“农耕”理想。
他无意留一个破屋给我避雨。我还是要感谢这个人,让我有了“半日闲”,哪怕是短暂的宁静,我也愿将身体和灵魂暂寄山屋,从山屋走出,我再去“城厢”办一点俗事。人生随时可能会面临转换主题的事情,可能也不必有多少逻辑思考,顺应和随缘而已。
山中有路标,也有告示——严禁带火入山。
哦,我在山屋,点燃了灵感。这火只燃烧了我的闲心而已。
半日雨过,一山雾起。
山中小屋半日雨,亦是“半日闲”,尽管我是被逼偷闲,也得了闲趣,不负一场山雨。
2025年9月2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