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第一次听《美丽的哈瓦那》的时候(散文)
为民学长转发了一个帖子,是“黑鸭子组合”演唱的《美丽的哈瓦那》。熟悉的歌词依然朗朗上口,并不复杂,却悦耳动听。优美感人的旋律,又一次润抚了心扉,叩开了一个甲子之前的岁月。
三年级下学期的第一堂音乐课,我和三个男生,刚把那台老旧的立式风琴,从教员室抬到教室的讲台桌前,一个个子不高,面庞黝黑,身材瘦削的中年人就进了教室。
“我姓罗,从今以后,就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了!”一句自我介绍的话,跟洪钟似的,震得教室里嗡嗡响,像是有了回音。
他看起来不修边幅,甚至还有点儿邋遢:偏分的头发硬硬的,戗毛戗呲,不那么驯服;褪了色的藏蓝中山装上衣,领口也咧着。露出来一件卷了半撇儿,洗得都起毛的灰衬衣领子。
他和我们从一年级起始,已经换了好几任的音乐老师,完全不一样。从前的几位都是重复嚼过的馍,开板儿就唱歌,填鸭式地一句一句往耳朵里灌着教。可罗老师呢,却是教我们先唱他说的什么“音阶”。脚踏手弹老风琴,“啊、啊、啊”地引导我们放开嗓子,放松声带,一级一级地爬“声梯”。我们这些十一二岁,音乐启蒙本已经慢了三拍儿的孩子,只觉得耳目一新。
那是一个逢音乐课必唱《东方红》的日子,不知道咋回事,他又教出了新花样。把我叫到前面,他弹一段儿琴,要我听后写一句谱。师命难违,也是初生牛犊不惧虎,写就写呗。反正他有话在先,不是测验,是测试,不算分儿。结果我算是穿了裤子推磨,没有转圈儿丢人。
“知道吗?同学们!这是音乐专科视唱练耳课的内容。错了一小节,太不容易啦……”同学们的音乐细胞由此又几何式地分裂了,兴趣又增长了一二分。
正是毛主席题词学习雷锋的高潮节点,学校搞歌咏活动,他又发现了“新大陆”。音乐课堂,同学们第一次见他的眉头那么舒展,感觉到他的声音,像自身获了奖那么喜悦。
“别看咱们这个学校一般般,可有天赋,能搞音乐的好苗子却不老少啊!没听出来吗?你们邻班的那个曹威,嗓子纯的、甜的,简直就是一个小郭兰英。还有你们下一学年的原某茂,那音质音域竟有黎信昌的味道,难得呀!要是能搞专业,未来唱意大利歌剧,学帕瓦罗蒂都有希望……”
哎呀,原来唱歌还有这么多的说道,音乐的旅途还那么宽阔遥远啊!罗老师懂得太多了,简直太了不起啦!然而,由佩服而生敬意的同时,我似乎又看到了他叫人不太理解的另一个侧面。
“老师,收音机里播我住在哈瓦那的歌,那个外国歌真好听,你能教教我们吗?”一个在我们班第一次唱过《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女同学,站起来提问。
罗老师那天好像格外兴奋,黢黑的脸,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他坐在了风琴前的椅子上,清了清嗓子说,“我首先需要纠正的是,这首歌不是外国歌,也不是古巴人创作的。而是我们中国的安波和木青作词,李劫夫作的曲,他们都是鲁迅艺术学院培养出来的音乐家。歌名叫《美丽的哈瓦那》,也叫《哈瓦那的孩子》。
“这首歌的词,不用说是非常积极向上的。从一个家庭,一个女孩子的眼里,所感所见,折射出了古巴人民挣脱庄园主的奴役,以及美帝国主义抗争的精神,但这首歌的曲子更美。她既有加勒比海的风韵,也更有岛国古巴的文化,特别是民族音乐的元素。我今天没带谱子,三段歌词只能给同学们唱第一段了。”
说着他回身龙飞凤舞似的将谱子和词的前半部分写在了黑板上,然后又坐到椅子上,清了清喉咙,就边弹边唱起来。
“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明媚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
当歌声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大家都惊呆了,“哗——”地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我那个时候毕竟还太小,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那么多的词儿来形容。就觉得有一股激情瞬间冲进了耳鼓,深入到了心池,拱起了热浪。第一次感觉惊叹,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听极具磁性,动人心旋的男人的歌声!浑厚而富有震撼力,深沉而又不失大气,委婉,更融汇了那么有力度的情感。
不知怎么,当他起身擎起双臂向下一压的那一瞬间,我竟然看到了他涨红了脸的双眸里,已经激动地漾起了湿润的泪光……
下课铃响了,我和另三个男同学走到前面,抬着风琴往教员室送。不经意蹭了他一下,就是这无意间的触碰,我闻到了一股酒气,尽管已经很淡很淡了。
上午四节课结束时,在教室门口的门斗里,我把罗老师那有些异常的情况,和自己心里的困惑,说给了班任老师。
那位对学生一直是严格要求,甚至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认真,总板着脸的两个孩子的妈妈,此刻却少有地叹了口气,声音满满都是同情,“可惜呀!你们哪知道啊,罗老师是音乐学院专攻男低音的高材生,本有一个锦绣前程的。可不知怎么,卷到政治漩涡里了,就这么发配到咱们这个小学校里来了……嗨!我干嘛要跟你说这些,你们都还小,哪懂啊!将来就明白了。”
班任老师说的将来,来得也太快了。1979年秋,迎来了三十而立的那年秋天,我在工厂随老曲师傅,给五十年代末错划为“右派”而人已不在世的家属,送落实政策改正通知书。那一年的经历,让我彻底明白了,在那个政治风云翻涌,诡谲变化的年代,真就有一批时代的精英,断送掉了一生的大好年华,遭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在绝望中浮沉挣扎。思想起那个满腹经纶,三句话离不开专业的罗老师,极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员,不禁扼腕叹息。人生若真能回穿时空,罗老师定会缄言锁口,扁舟安渡,一定也会成为如金铁霖、李双江那样的佼佼者,为哈尔滨再塑一个优秀的男低音歌唱家。
瑟瑟秋风,浩浩逝水,几十年又已翩然而去。即便曾经朝夕相处,送我们升入中学的班任老师,也已经香消玉殒,奔赴天堂,况当年仅是有擦肩之缘的罗老师,更与其早无联系了。
“明媚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黑鸭子组合”的妙音雅乐,充满深情的歌声,在点开链接那一刻,又响起来了。但却又让我心池泛起涟漪,涌起了对罗老师的深情思念。
惟愿应该已逾九旬高龄的他,依然健在。想象中缓步而行,或倚杖攀升电梯。在那渐行渐远,愈来愈远的浑厚男低音的歌声里,能够心无旁骛,由衷地哼唱起“明媚的阳光照新楼,门前小区开红花”,在清明盛世的夕阳晚霞中,安享晚年。
2025年9月20于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