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我的小镇(散文)
我第一次去小镇时,才八岁,或者更小一些。隐约记着是坐在父亲手推的独轮车上,那是人间四月天。南河屯的上百亩稻田,正处在插秧节气。人们从凌晨三四点钟就醒了,生火做饭,袅袅炊烟在房顶萦绕。父亲和母亲计划好的,先到小镇农贸集市挑一头猪羔子,喂大了留着杀年猪。我嚷着要随父亲去小镇,我不知道小镇长什么样。仅仅是从邻居二姐的口中获取信息,以及二姐的红纱巾,精致的木梳子、漂亮的发夹、眉笔、口红,还有的确良上衣、牛仔衣裤等等。二姐说,高家面包房烤的面包,散发着新鲜的麦香,我也吃过二姐买来的老式面包,只此一回,我牢牢记在心上。后来,二姐与小镇俱乐部的小郭谈恋爱。小郭能搞到电影票,二姐经常坐屯中张庆的马车,来小镇俱乐部看电影。小郭是放映员,他没法陪二姐一起观看电影。二姐也很开心,至少她可以近距离的守着小郭。她坐在最后一排,侧着脸,盯着小郭聚精会神放电影。二姐那阵儿觉得我很小,不懂男女之间的情事。就毫无顾忌的将她与小郭的故事分享出来。电影演得什么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姐沉醉在爱情的花海。
二姐从小镇上带来的一切,包括小郭,包括电影院,包括老高家的面包房,一条四通八达的马路,马路两旁云集的商铺、圣母玛利亚教堂、老照相馆、粮库的院子,站着一座座盛满玉米的粮仓、缫丝厂职工家属区,我做梦都向往着,来小镇走一走。吃一块棉花糖,拍一张照片、看一场电影、坐在热闹的市场,看着人来人往,高低起伏的叫卖声,偷偷瞥一眼小郭。街角的铁匠铺发出叮当叮当淬炼铁具的声音,一群鸽子自尖尖的教堂塔顶飞起,去了山那边。山那边是什么?它同样令我向往。
二姐没有带我来八里之外的小镇,她不敢领我去,怕我走丢了,那些天我闷闷不乐,屯子的大街上吆喝着冰糖葫芦,也提不起我的兴趣。爆米花的刘师傅自行车嘎吱嘎吱叫唤,进了屯子,将家什支把在屯中的张会计家商店门口,大人孩子端着簸箕,搪瓷缸,颠儿颠儿冲向梁师傅的车子前,嘣爆米花。母亲搓了一穗籽粒饱满的玉米,捧着簸箕,搪瓷缸拽着我的手,也凑了过去。我嘟囔着说,爆米花有什么好吃的,我想吃面包,我想去小镇。
母亲没搭理我,嘣完爆米花,我跟在母亲身后,踩着瑰丽的晚霞回到院子,我抓了一把爆米花,坐在台阶,有一搭没一搭吃。母亲说,小镇有啥好去的?你想去,得你爸同意。
老狸花猫躺在我脚边,呜呜的唱,我踹了一下老猫,人家没挪窝。父亲扛着铁锨回来了,见我蔫头耷脑的不精神,问怎么了?母亲往锅底捅了一缕树棍,火苗哔哔啵啵传来。好几天了,想去小镇。被西院的她二姐带坏了,父亲白了母亲一眼,你小点声,别叽歪了,明个正好去镇上买猪羔子,我领你去。
那个晚上,南河屯的月亮很大很圆,我兴奋的睡不着觉,闻着房间里臭脚丫子和老旱烟的味儿,格外感到踏实,枕着窗外叽里呱啦的蛙鸣,睡着了。
独轮车是一块一块木板拼凑的,年龄不大,和我差不多。一早,我扒拉两口玉米碴子粥,就着咸萝卜,就撂了筷子。父亲有滋有味的喝了一碗鸡蛋洛水,吃了一大海碗玉米碴子粥,卷了一支喇叭筒烟,滋滋叭叭抽完,才收拾出发。
那时候通向小镇的路没铺柏油,土路,不过很平坦。车水马龙的,十分兴旺。马车,牛车,驴车。小客车,四轮车,骑自行车的颇多。一路,山岭,大片大片的土地坐立在一条路两边。高矮胖瘦不一的刺槐树,一树的繁花似锦。蜜蜂,蝴蝶飞来飞去,很喧嚣。
我坐在独轮车上,兴奋的手舞足蹈,上坡时,我要求下来,自己走走。父亲停下车,我麻利的跳下来。和父亲一前一后朝镇子奔去。
当年的小镇,也就是德兴垓,很是气派,热闹。小镇被教堂,第八中学,第四高中,中心小学、农贸市场、商铺一条街、第三门市、俱乐部、图书馆、镇政府办公楼,规模比较大的缫丝厂大院包围着,一条叫庄河的河流,紧挨着小镇中心地带,向南流去。
商铺密集的小镇,整天人声鼎沸,尤其是早晨六七点钟的菜市场,缫丝厂的职工,来买一日三餐,浓烈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各种小商贩,本地的菜农,一大早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骑着自行车,将菜市场挤得水泄不通。笨鸡鸭鹅蛋,小米、高粱米、黄米、大米、小青菜、韩老大刚出锅的豆腐脑,盛一碗,泼一点辣椒油,香菜末,葱白。蹲在路边喝,喝出一脑门子热汗。现场杀猪,宰羊。人们买得通通是新鲜的食材,圣母玛利亚教堂传出当当当的钟声。鸽子们振翅穿过小镇上空,上学的,上班的,遛狗遛猫的、打太极拳的,站在庄河岸边吊嗓子,来一口京剧的,好一副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巍巍鸡冠山,小镇的标志和高度,在清晨薄薄的雾岚半遮半掩下,仿佛仙境一般。
我眼花缭乱,再借我几双眼睛也看不够,看不完。我蹦蹦跳跳在人堆里横冲直撞,父亲喊了我一嗓子,小清,不要乱跑。走丢了怎么办?!我只好乖乖尾随在父亲身后,父亲把独轮车放在铁匠铺门口,嘱咐铁匠铺老板帮看着,父亲认识孙铁匠,孙铁匠是祖母那边的一个亲戚,沾点亲,就好说话。家里的农具,基本是孙铁匠的手艺。
父亲带我直奔卖牛马,猪羔子,鸡鸭鹅崽子的地方。一排大杨树下,风一串一串吹来,一股子牛马尿骚味儿,十几家卖小猪羔子的,一只一只小黑猪,挤挤挨挨在一个铁笼子内,也不打架。有时哼哼唧唧,父亲和卖猪羔子的讨价还价,专挑农户自己养的买,不买猪贩子从别处套弄来的,不知底细,一旦是病猪,就麻烦了。喂不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半天,我肚子咕咕叫,父亲才慢腾腾将一头黑猪羔子放进一只网兜里,拎着回铁匠铺,系在独轮车把上,我委屈的眼泪落下来,饿呢。第一次来小镇,啥也没吃上,没捞着。等了父亲好久,父亲又笑嘻嘻叮咛孙师傅,说一会儿就好,我去买点东西。孙师傅说,你可快点,我这边做生意,哪有时间帮你照看。
面包房在镇子北边,和来照相馆是邻居。老远就闻到面包的香气,我忍不住咽了一大口水。三步并作两步,扑向面包房。父亲捏捏把把,从兜里捏出一个布袋子钱包,捏出一张两元的纸币,递给卖面包的女人,买了两个面包,我说,母亲也要吃啊?!父亲说,大人吃啥,父亲说话就是金口玉牙,我反驳无效。两个面包,我馋急眼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一眨眼干掉一个,另一个面包在我手里,成了烫手的山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在我手里攥成疙瘩,独轮车上睡着小猪羔子,回来的路上,我像一条鱼紧跟着父亲。我还没看够小镇的景物,父亲就急不可耐的喊我回家,他担心小猪羔子的安危。也惦记着两亩稻田,昨天,南河屯一大半人家插完秧苗了。
父亲是个急性子,居家过日子,不能落在别人家后面。这个面包,等我和父亲回到南河屯,都被攥出汗水了有了第一次来小镇的美好体验,我坐着走着就连梦里,都想着小镇。那时候,小镇和庄河小县城成了我的天堂。父亲不带我去,不要紧。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偷偷步行来小镇。从南河屯到德兴垓,有连绵起伏的群山,抄山路去小镇,就近多了。
到了小镇,心胸开阔。眼前一亮,看什么都爱不释手,摸摸兜,一干二净。赶巧,小镇西头有个大型废品收购站,我与弟弟一商量,捡一上午废品,分门别类,卖给废品收购站,得个元八角分钱。掂着这点血汗钱,我们计划着,买麻花,糖块,瓜子。剩下的钱,可以买两本小人书,也算是满载而归,很有满足感。
我读小学后,学会骑自行车了,一到周六周日,骑车来小镇,就是什么也不买,也要在小镇走一走,兜几圈风。买一张电影票,看一场电影。那会子,小郭还是放影员,唯一的区别是,二姐和他吹了。吃皇粮的小郭,一开始家里反对他和二姐,小郭执意要二姐,结果呢?没多久,小郭反悔了,他认为二姐配不上他。二姐差点喝药奔了奈何桥。
小郭事件过后,我对小镇有了不好的看法,也不爱进俱乐部看电影了。
小镇依旧繁华,有缫丝厂在,经济就不萧条。这个大厂子带动着整个小镇的经济。
我读初三的那个秋天,缫丝厂迁徙回庄河小县城,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只有风来造访,缫丝厂走了,接着四高中也走了,小镇渐渐成了一个壳儿。
我彻底离开小镇是在十一年前,前半生我是在小镇居住的,我是看着小镇由兴旺到衰败,那天,有文友问我,写一写故乡,写一写小镇?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写小镇,写什么?经济,风景,大不如从前,我能留下笔墨的除了当年残存的老感情,再就是圣母玛利亚教堂,缫丝厂废墟,曾经风靡一时的照相馆、老面包房、老韩豆腐、铁匠铺子,至于俱乐部,图书馆,早就是一把铁将军看门。门前荒草萋萋,木头门楣的狗尾巴草,年复一年,黄了绿,绿了黄。我不肯执笔的最大因素,不是小镇的萧条,而是在我有能力为小镇诗词歌赋,挥笔写春秋的时候,拒绝了我的深情。所以,我不想写。今天,我写一写小镇,无非是我逐年老去的身体,有一天需要回归老家,借着村子的山水草木,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