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细人三叔(散文)
农村把会过日子、精打细算的人都叫细人。
三叔的细在方圆几十里出了名,不管干什么事,他都要先权衡利弊、精打细算一番。有人赞扬他这种持家精神,也有人骂他:“真是麦秆筒筒睡觉——是个大细怂。”
俗话说:“你有千只手,难堵众人口。”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咱井水不犯河水。
三叔常说自己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一辈子了谁也改不了,就连三婶也让着他。反正三叔的细也没错,都是为了过日子,能省两个是两个,就算吃糠咽菜,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能过上好日子。
用农村话说,三叔自小就是个吃过苦的孩子。家里姊妹五个,光男孩就有三个,加上父母、爷爷奶奶,一共九口人。别说其他事,单是每天要喝的稀糁子,就得煮一大锅。
三叔是家里老大,父母含辛茹苦给他娶了媳妇。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你说他能不勤俭节约、能不细行吗?
听说三叔结婚那阵还是农业社大锅饭时期,按农村风俗,宴席是“九碗菜”装在一个大盘里:四角四碗豆腐,豆腐两边各摆一碗粉条,那粉条堆得像一碗稠面条;中间是一碗大烩菜,四角的豆腐上,还摆着四片薄如纸张的肉。馍倒还不错,是自家蒸的纯麦面馍,虽说颜色黑点,却是原汁原味,在那个年代已经相当好了。
原本三叔父母准备了十七席,那时一席坐六个人,偏偏那天是星期天,最后一共摆了二十席,把准备的东西全吃了个净光。不过三叔父母挺高兴,给大儿子办婚事能来这么多人,说明他人缘好,乡亲们看得起他们。
三叔比我父亲还细,他特别会过日子。心里想着这一大家人,总靠父母哪行?会把老人累死的。所以他中学毕业就没再上高中,一心要让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好好念书,只要他们想读书,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常说要给父亲分担忧愁,老话说得好:“长兄为父嘛。”
他在生产队劳动,回家路上还会拔些野菜,让母亲下锅煮。平时就吃麦面和玉米面掺着蒸的馍馍,三婶也通情达理,明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既然跟了三叔,就一起好好过日子。
那年三叔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打工,中秋节那天,工地给民工杀了头羊,每人分了一大碗羊肉,其他工人可以花钱再买,价格能便宜点。三叔自己没舍得吃,提着自己那碗,又买了一份,走了五六里路回了家。父母问他吃了没,他说吃过了,转头却偷偷拿了两个馍,夹了点辣子,躲到没人的地方吃了。
三叔省吃俭用,从来舍不得买新衣服,衣服破了就让媳妇补补。有次工地上一个工人买了新衣服,准备把旧的扔掉,三叔知道后要了回来。后来他说,那件旧衣服比自己家里的好多了。
据说三叔的一件长工作服,都穿了二十多年,打了几个补钉,他都舍不得扔掉,现在干活时还穿着。
他打工那工地,离家不远,为了省钱,他宁愿走路,也舍不得掏钱坐车。
三叔长得人高马大,年轻时是个帅小伙,可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看人的时候,眼神总带着慈爱,说话急、性子急,干活也风风火火的。用他的话说,一切都急惯了,走着走着就想跑。
在家里,他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里里外外的活都抢着干。队里人都夸三叔父亲养了个好儿子,说这娃一个能顶好几个。
日月如梭,社会发展,祖国日新月异。包产到户后,大家各显神通,党的富民政策走进了千家万户。农业税不收了,每亩地还给补贴,这让农民打心眼里高兴。可三叔还是那个三叔,会过日子、精打细算的性子一点没变,就连过去吃完糁子舔碗的习惯也没改。用他的话说:“生活虽然好了,但该细的还得细,该省的还得省,这是光荣传统。”
他的一双儿女不知怎的,也继承了他的性子,过日子同样精打细算。
你说三叔没钱吗?打死谁也不信。他出门打工挣的钱、卖粮食的钱,还有杂七杂八的收入,只有他自己清楚。家里是他当掌柜,日子是他安排,三婶一辈子是个老实人,从不管钱财的事,只要有吃有喝就行。三叔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赶集市、逛庙会,从不乱花一分钱,有时细到连颗水果糖都舍不得买。偶尔买菜,也专挑人家剩下的处理品,因为便宜。
记得有一年收麦前,我见他买大塑料锨,跟老板磨了半天价,老板就是不松口。他转眼瞧见另一把锨,下面缺了个角,就拿给老板看。老板一看锨有毛病,少收了三块钱卖给了他。最后卖锨的老板说自己倒贴了两块,不过卖了就卖了,毕竟有些人还看不上这有毛病的锨呢。
三叔就是这么个细人,我能理解。常言道:“一个人一个性,一颗麦子一个劲。”
我和三叔不知是不是有缘,总隔三差五就能碰上,有时特意约都没这么准。
去年冬天,一个久未下雪的日子,突然稀里哗啦飘起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就化了,地面湿漉漉的,空气却清新了不少。大街上人烟稀少,超市里的服务员比顾客还多。我从县里回来,路过镇上,雪越下越大,想着买点菜回家歇歇、暖和暖和。
正巧在超市碰到三叔,虽说叫他叔,其实他就比我大三两岁。他问我买菜吗?我点了点头。他熟门熟路地拉我到标着“特价菜”的货架旁,指着一堆菜说:“这菜看着不好,吃起来一个味儿,价格便宜多了,有时能便宜三分之二。我常在这儿买。”他像超市推销员似的滔滔不绝,没等我表态,就帮我挑了几样,也给自己选了些,然后一块提着往门口收银台走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三叔说:“就这几样菜,值不了几个钱,我替你付了。”我大吃一惊,他好歹是长辈,帮我挑菜就算了,怎么还能让他付钱?我一边说一边从他手里抢过自己的菜。
他这个细人,能主动给我付钱,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没等我缓过神,他对我说:“上次你给我买东西,五块钱我给你、你没要,我心里一直是个疙瘩。今天我一付,多多少少全当把上次的账抵了。”
我这才记起来,上次他让我捎一把苹果树剪枝的小剪子,五块钱,他给我钱,我没要——就几块钱的事,乡里乡亲的,不算啥。
他倒一直记着,真不愧是个细人,我自己都忘了。
我听人说,他一年四季吃的菜,都是买超市的特价菜,服务员都认识他了,一有特价菜就第一时间给他留着。
村里同龄人和相好的,见面都叫他细人,他也乐呵呵地答应,觉得细人就细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从此,细人的绰号就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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