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老屋火塘的夜生活(散文)
一
10月10日,是父亲离世百天忌日。我们弟兄姊妹相约回老家,到父亲坟上祭奠,最后送别父亲的亡灵。
百天之前,我们还看到父亲坐在圈椅上叼着烟杆,戴着老花银镜看武侠小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石头围着一堆黄土,我们心里很是伤感。
父母在,家就在。老家才是最宁静最温馨的港湾。如今父母不在了,老家的老屋也不存在了,温馨的港湾在哪里?
汽车迂回盘旋上了雷打包垭口,我再次回望湾里的老家,房前屋后的竹林、果林不在了,门前的梯田荒芜了。繁衍了几代人的老家,就剩一个屋场、一口古井和几座坟茔。
老家的物质形态消失了,只剩下精神层面的,那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记忆,一份割不断的乡愁。
回到城里,我把老家的记忆梳理了一遍,发现我对老家记忆最多的还是老屋的火塘。
在海拔千米以上的二高山,人们一到冬天就离不了烤火,每家每户都有火塘。老话说,有了水,就有了财,有了火就有了主。所谓主,就是家里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火塘。
火塘就像一块磁石,把全家人吸引到周围。一家人每天的生活,也都是从火塘开始的。
二
北风呼啸冬天,我和二弟就要上山挖树疙蔸,在头年备足第二年火塘的烧柴。一大排树疙蔸存放在淋不着雨,晒得着太阳的屋檐下,一年半载就干得崩崩响了。
屋外冰天雪地,屋檐挂满凌勾子,火塘里燃着疙蔸火,一进门浑身暖烘烘的。
“大人望栽田,细娃盼过年”。在那些年代,我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据说我们孙氏先祖从山东迁徙过来,路上天黑尽了,一家人就在路途的田坎边团了年。我们家每年都要等到晚上才吃团年饭,父亲说这是对先祖的纪念。
平时我们一大家人难得吃上几回肉。每逢过年,母亲都要精心筹办一餐丰盛的团年饭。
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母亲就忙着推豆腐,煮醪糟,蒸冻粑。父亲忙着杀鸡杀鸭,在火塘烧猪脑壳,烧猪脚棒,用烧红的火钳烙猪耳朵、钻猪鼻孔。
团年这天上午,父亲把先辈的包封供在一张大桌子上。随着香烛烟雾袅袅,我们也感受到了老屋过年的气氛。
厨房里弥散着肉香味的雾气,透过薄雾,看得见繁忙的母亲一脸喜悦。我们往灶门口添几块木柴,就围在锅边守着母亲炒菜,恨不得喉咙里伸出爪子来。母亲一边挥动锅铲炒菜,一边不时给我们赏一块肉。
终于等到开饭啦!父亲把煤油灯拨得亮堂堂的,在火塘里加几个树疙蔸,然后把一张很宽的长条桌横架在火塘上。弟兄姐妹们齐动手,扣肉、炒菜七碗八盘传上来,重重叠叠摆满一桌子。
我数着满桌的菜肴:肥肉片包甜豆沙的是细沙扣,肥肉坨上有颗粒的是棋子扣,鸡蛋皮包瘦肉的是蛋卷扣,巴掌大的是猪蹄膀;有糯米垫底的瘦肉丸子,醪糟垫底的醪糟肉片,高粱糖煎炸的肥肉片,还有包包菜、酸菜爆炒肉片和炒豆腐片等等。
餐桌上,腊肉香菌汤锅“嗤嗤嗤”冒香味,火塘梭筒钩的大鼎罐里,猪蹄海带炖得“咕噜咕噜”冒油泡。
父亲照例先给亡灵饭碗摆了几双筷子奠了酒,一家人才开始吃团年饭。直到酒足饭饱肉吃腻了,母亲才把她在晒秋季节备办的各种冷菜端上桌子。
除了豆豉、豆瓣酱、霉豆腐,还有嫩闪闪的白菜片,抱紧成拳的大蒜头、白里透红的鹅把腿,糖葫芦串的牯牛;还有饺子形的姜卷、粉红色的萝卜片,亮晶晶的红辣椒,黄橙橙的生姜片。
这些冷菜盘子一上桌,要不了几下子,就被我们几姊妹一抢而光。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一餐团年饭结束,火塘里的树疙蔸越燃越旺,大家都祈盼明年有个好光景。
三
冬天的黑夜比白天更长。
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每天晚忙完家务坐在火塘边,给一家人缝缝补补,做千层底布鞋。
在物资匮乏的岁月里,我们这样的10口之家买不起胶鞋,都是靠母亲一针一线做千层底布鞋穿。大人平时上工劳动,无论男女都穿偏耳草鞋,只有走亲戚的时候或者晚上洗脚后,才穿上布鞋。
只有我们上学的要特殊一些,上学可以穿布鞋。小时候不知道顾惜母亲的辛劳,天晴下雨都不换。
千层底布鞋那时在乡下比较时尚,尤其是做得漂亮的千层底布鞋,穿在脚上更是一种骄傲和自豪。
我们穿上黑色灯芯绒千层底新布鞋到学校显摆,老师和同学们都要围观夸奖一番。
无数个夜晚,看到母亲做千层底布鞋,那些繁杂的程序,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了。
手工做一双千层底布鞋约有20多道工序,做一双单布鞋要花上四五天工夫,棉鞋更费时费力。这还不包括前期搓麻绳和浆裱布壳的时间。
千层底布鞋由两层笋壳、四层棕片起底。笋壳有硬度,棕片能防潮。
母亲比照鞋样修剪成型后,用多层白布条折叠镶边,然后把鞋底搁在膝盖上,用指头大一块块碎布填底。
母亲边填边用指拇测试平整度,一层加一层,一直填到指拇厚才完成,所以叫“千层底”。母亲问我数不数得清填了好多层?我在旁边直摇头,母亲说:“鞋底没你的脸厚!”我知道,母亲实在埋怨我,不顾惜她做的千层底布鞋。
手工纳鞋底,我们这里叫扎鞋底,是千层底布鞋最慢的一道工序。一双大鞋底大约要扎两千多针,手快的也要两三天才扎起一双鞋底。
母亲将穿上麻绳的鞋底针在又厚又硬的鞋底板上一针锥过去,一针锥过来,将麻绳挽在手背上,用力扯紧,而且每一针的力度要保持一致,鞋底针脚才平顺。
母亲的鞋底总是扎得平平顺顺,鞋底上的针脚横看斜看整齐成行,鞋底中间的针脚,还扎出凹凸的花样。
把鞋帮用麻绳上到鞋底,是千层底布鞋最后一道工序,也是关键的一道工序。母亲做什么事都爱较真,力求尽善尽美。湾里的妇女经常请母亲剪鞋样,教做鞋。记得母亲上鞋子,鞋帮和鞋底有一线没对齐,针脚之间有点不消气,或者外观上有点瑕疵,都要返工。有时一双鞋子做起了,母亲拿起左看右看不如意,又拆了重来。
每天晚上,母亲忙完了一摊子家务活,才有空坐下来做鞋。有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还看到母亲在火塘边做针线活。
白天劳累了一整天,过了半夜,母亲忍不住要打瞌睡。头上的帕子触到煤油灯烤糊了,煤油灯掉到地上打碎了才恍然惊醒。有时昏昏沉沉一针锥在手指上,母亲把手指吸吮几下又继续。
长期用力打鞋底,上鞋帮,母亲的手掌被麻绳勒起了血痕,时间长了变成了干茧。冬天,母亲一双手指冻起了一道道裂口,不小心麻绳勒到裂口鲜血直流,疼得母亲眼里泪花直转。
有天晚上,轮到我陪母亲熬夜,等着试穿新鞋。半夜过了还有一只鞋没有上起。母亲一边用力“呼啦呼啦”地抽着麻绳,一边埋怨我:“穿鞋子的家伙不听话,做他的鞋子总是不顺手!”
我正在灯下聚精会神看书,突然“噗”的一声,母亲把没上好的鞋子丢进了火塘里。我一把抓起来递给母亲,看到了母亲眼里的泪水。
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的冰雪融化了,我们的新布鞋成了稀泥巴坨。回家后,我们把布鞋烤在火塘里,就打着赤脚到一边玩去了。
母亲看到我的一只鞋已经烧烂了半截,扬起鞋底要打我。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老老实实站在火塘边,任凭母亲发落。母亲扬起的鞋底板飞出了门外,并没落到我身上,我却伤心地哭了。
母亲年复一年,做着一双又一双的千层底布鞋。千针万线凝聚着对家人的责任和爱心,这就是永恒的母爱。
母亲82岁离开我们,她的一双手指拇早已伸不直了。这就是母亲几十年来做千层底布鞋留下的纪念。
四
小时候,每逢新年到来,老屋上下院子的人和拜年客人,都聚集到我们家听父亲唱书。
火塘里树疙蔸燃得正旺,父亲把煤油灯挑得更亮,端一杯浓茶,拿着唱本坐到桌子跟前,一声轻轻咳嗽,满屋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父亲的唱腔把人们带进了书中的故事里,大家的情绪也随着故事情节时而开心,时而感叹,时而悲伤。倘若这时有人不知趣插话,立刻就有人毫不客气的瞪眼制止,插话的人马上不好意思地把话咽了回去。
父亲收藏的民间唱本很多,主要有《蟒蛇记》、《潜龙马再兴》、《安安送米》、《秦雪梅吊孝》、《柳荫记》等等。这些唱本内容上大都是抑恶扬善、因果报应之类的。
唱本说唱结合,唱的部分有七字句和十字句,七字句是叙事,十字句是抒情,唱腔也不一样。由于唱腔婉转悠扬,故事感染力强,男女老少都爱听。
从正月初二晚上一直唱到初七晚上。父亲的眼睛熬红了,嗓音也嘶哑了,后来幸好一位拜年客与父亲轮流坐场,父亲才有了休息的机会。
火塘之夜光唱书还不够,父亲就把刚搬迁到新四河的凃石匠和沙子坎的谭老汉请来讲评书,我们这里叫摆龙门阵,也叫逛火龙神。
记得谭老汉讲岳飞被害风波亭的故事,让我伤感了好久,我还看完了父亲的藏书《说岳全传》。
我至急得最清楚的,还是凃石匠遭遇假新娘的精彩故事。
有一年,凃石匠带着徒弟走盐大路连夜赶回老家清水塘。
那天晚上,凃石匠师徒刚到篻草老街不远,突然风雨大作。路边一个庄户亮着灯光,凃石匠高兴地上前敲门。
一个老头提着马灯打开院门。“老人家,我是清水塘的凃石匠,我们师徒赶夜路回家,正遇上大雨,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覃老汉看到两人肩挎石匠工具篓,马上收起满面愁容,把师徒领进了贴着红对联的屋子里。
看到崭新的铺笼帐盖,凃石匠慌忙推辞:“老人家,我们开山打石头的,满脸灰尘,一身臭汗,哪敢糟蹋这新人床啊!”
“儿子媳妇婚后回门去了,今夜赶不回来。师傅不必推辞,将就住一夜吧。”
覃老汉吩咐女儿给师徒送来了洗脚水。凃石匠看到姑娘俊俏的脸上也带着愁容。姑娘把桐油灯芯拨得明晃晃的,轻声提醒凃石匠,睡觉千万莫关灯!
年轻的徒弟倒头便呼呼大睡,凃石匠却心事重重睡不着:“这么大一个院子,覃老汉凭啥子安排我们住新房呢?”凃石匠越想越觉得蹊跷。
下半夜风停雨住,凃石匠迷迷糊糊听到楼板上响起脚步声。抬眼一看,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踩着楼梯下楼来,坐在灯前伤心哭泣。
新娘忽然发现床上有人,一把扯开红盖头,披头散发吐着长舌头,走到床前伸手揭铺盖。凃石匠吓得卯足劲大喝一声:“你是人还是鬼?”新娘转身开门跑出去了。
次日天开亮口,覃老汉敲门问道:“两师徒昨晚还睡得安稳噻?”
“安稳啥子呃,这新房里闹鬼!”
凃石匠把昨夜的事告诉了覃老汉。覃老汉面带愧色道:“两位师傅受惊了,是我不该对师傅隐瞒了实情。”
七天前,覃老汉的儿子在新婚之夜喝得烂醉回到洞房,忽然看到新娘吊在楼梯上,舌头伸出老长。新郎吓得大叫一声倒地身亡。
新郎新娘安葬后,半夜常有女人在新房痛哭,有时还看到新娘披头散发在院坝里游动,闹得覃老汉一家日夜不安。
昨夜两位石匠师傅投宿,覃老汉晓得江湖艺人火眼高,石匠的錾子又是辟邪的,就把师徒安排在新房里镇邪。
凃石匠这才恍然大悟:“既是这样,那我就干脆守到今晚,若是新娘再现身,我一定把她捉住!”
覃老汉将信将疑:“那就有劳师傅了。”
凃石匠的徒弟悄悄问道:“师父,您敢打包票捉到鬼吗?”
“没得把握师父敢夸口?昨晚新娘揭我铺盖时,手碰到我脸上分明是活人的手嘛!”
半夜过后,新娘又哭着从楼梯口下来,走到床前正要伸手揭铺盖,两师徒忽地爬起来,抓住了新娘的双手。任凭新娘使力挣扎,哪里挣得出两个石匠的四只“铁钳”?
师徒俩大吃一惊,原来这新娘竟然是个英俊的后生。
听说石匠师徒捉住了新娘,覃老汉一家人跑来看稀奇。
原来这后生叫刘一清,出生在一个读书人家。刘一清与姑娘宋巧云青梅竹马还定了亲。后来刘家一场火灾陷入贫困,刘一清教民办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有一天,宋家让媒人送来礼单,刘家要是拿得出这笔彩礼,这门亲事不变,要是拿不出这笔彩礼,就别怪宋家毁亲!
没过几天,当地富户覃老汉请媒人到宋家为傻儿子提亲,宋家正指望拿女儿的彩礼为儿子娶媳妇呢。
宋巧云知道后,整天泪流满面,不吃也不喝。父母苦劝女儿:“刘家如今吃的糊不上嘴,穿的敷不上身,爹妈哪能把女儿往火坑推呢?再说你也不忍心哥哥打一辈子单身,让宋家绝后吧!”
就在出嫁前一天,宋巧云托人给刘一清捎话:“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宋巧云在新婚之夜果然上了吊。
噩耗传开,刘一清心如刀绞,发誓要让覃家活得不安宁。他准备了假发和假舌头,还翻进院墙到新房取了新娘服装,每天深夜到覃家院里装神弄鬼。
覃老汉越听越生气,嚷着要把刘一清捆绑起来送交官府。
“我看哪个敢?”覃老汉的女儿站出来质问她爹:“您仗着有几个钱,硬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配给你的傻儿子,活活拆散了一对姻缘,也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是您们有错在先,人家没偷没抢,凭什么要把他送到官府去?”
覃老汉的女儿回头对她爹妈说:“女儿若是要嫁人,一定要嫁刘一清这样的男子汉!”
母亲一把搂住女儿哭道:“我的傻闺女啊,爹妈听你的!”
凃石匠的龙门阵,听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奶奶和母亲不大相信,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父亲赶忙打圆场:“涂师傅是跑江湖的手艺人,哪样稀奇古怪事情没经历过?这个龙门阵就很有意思!”
现在不论农村还是城市,夜生活已经变得丰富多彩,但我总感觉没有当年老家火塘边摆龙门阵那种温馨的感觉。
自从我家老屋被拆迁后,我偶尔回一趟老家,在荒草萋萋的屋场里,寻寻觅觅逝去的那些岁月。我还清楚记得老屋火塘的位置,记得火塘给一家人带来的温暖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