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上时间的只是一些泡沫，沉淀在岁月底层的却是心灵。许多花朵绽开在四月的天空，我不知道哪一朵，它花瓣的朝向直接指着天空。这样说时，我开始一片一片地剥蚀着往事。简单的尺子成为我的道具，我用它衡量天空、大地与人心的距离。这真像是个童话，但我愿意看着童话演绎下去。
　　 春天的路上，地面的一群蚂蚁正反复与一粒米粒较劲，一个小孩看着它们，我看着小孩，路人看着我。多么生动和谐的一幅画面啊，如果此时有一位老人走过，我想他必然会发出这样的感慨，然而没有。这使我觉得开始的这个春天失去了某些韵味。
　　 我所描述的春天开始是与大海有关。因为这片海像梦魇一样缠绕了我的前半生。每天我着装整齐地迎着初升的太阳，走过那条摇摇晃晃的木质栈桥，甚至像孩子般弯腰向桥下的滩涂挖起一只长脚蟹。然后凝视着海面，大多数时，它呈深蓝色，平静如镜子。那光滑柔嫰的水波，会使人想起春天引发的某些生理特征。春天到了，海面之下应该有些悸动，但明晃晃的阳光老谋深算得掩饰了这一切。或者说，春天只要你看见阳光，剩下的便可以忽视。
　　 春天是记忆云层的一抹抖动。你别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真的说过，即便如此，后来我也学会了以查无实据来推托。因为啊，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喜欢一种叫“光饼”的食物，每天下午放学时，就在那条陋街的拐角处等啊等的，直到看见一炉新鲜的饼，从圆筒型的上面漏空的大木桶取出。我口袋里的几个分币便换成了它们，那时刚好春天的小雨，急腾腾地落在我的头上。我看见做饼的老人连忙把我往屋子拉了拉，所以我觉得那时的春天就是云层的抖动。镇子的老人会跟我说，这是多好的饼啊！你慢慢吃，别噎着。他手里的水烟筒便随着他的胡须一上一下的抖动，而从细杆里冒出一缕浓烟。真的，好多年后，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么安静地在我面前抽烟的老人了。
　　 那时我们玩的是什么呢？街头巷尾，稍微平整一些的泥土路上，假如有人经过，便可以看见许多小孩弯着腰，在地上用力甩着一种用“烟盒纸”制成的纸片。如今当我想重新用一张有各种图案的烟盒纸做成童年那种玩具时，我发现许多细节遗忘了。欣慰的是，没有遗忘的往事却仍有些久远的光影般的熟稔。
　　 那时的春天其实就如含在嘴里的一颗硬梆梆的水果糖，花花绿绿的包装纸被精心地折叠好放在课本里。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打开，闻一闻里面遗留的清甜的香味。随之而来的少年小小的欣喜，可以温暖一个上午。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我把它想象成我记忆中吃过的最香的一碗牛肉面，它似乎棱角分明，富有层次感，轻轻地剥开它，你会发现有那么多的感动出乎你的意料。我就是这样觉得，比如那时我小心翼翼剥开的水果糖纸，就是此刻我的心情。
　　 你觉得我上面描述的春天是否饱满，它站在童年我向亲人张望的十字路口，一辆又一辆的手推板车从我的身边经过。那时汽车很少，所以那些车代表了我当时对于车子的全部概念。而大海呢？开始涨潮了，许多女人站在粗糙的码头上，看着渔船鱼贯进港。海水的咸腥味弥漫了往事的天空。
　　 春天里，连手心掌纹的指向也是南方潮湿的天空。低矮的灌木丛长满好吃的浆果，那在家乡的四月。孩子们相约着漫山遍野采野果，然而我对于吃着的果子，总有种食不甘味的感觉，因为大人们说，山里的一些浆果，有些被毒蛇的唾液沾湿过，吃下肚会没命的，这在当时于我是很严重的事。春天的山上，开满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翻过山头，可以看到山背底下的大海，悬崖峭壁上的小草在一阵风吹来时，会埋得很低，海浪撞击着礁石，碎成泡沫。间或有鸥鸟低飞，俯冲海面，那小小的翅膀载着飞翔的希冀，在春天柔软的阳光下，它们是某种澎湃的象征，把大海的动感演绎得劲道十足。
　　 那时的大海，从春天的深处涌出，敷衍成我少年朴素的背景。即使在多年以后我面对着一条蜿蜒东流的长江，面对着斯时夕阳落山的悲壮，也想起了河流之与海洋的宿命。
　　 而那些春天的回忆，在我今天回想的时辰，却陷入了寂静的沉思。无论长江、或者黄河，它们都是民族血管的蓬勃律动。比如那天下午，我在春天的城市空地经过，干净的路面只有不时安然响起的踵音。春天的太阳悬挂在头上，白晃晃的，我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些先人关于海的有数的诗篇忽然涌上我的心头。然后就此定格在唐人王之焕的《登鹳雀楼》上，这是我少年时背得最好的一首诗。少年时，一般这样，临放学，我们的小学语文老师总要学生背诵完一段课文或一首唐诗后，方准许大家放学回家。
　　 在那天中午或许是少年绵延而来的记忆，或者心灵的某处触动，我想起了这首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对这首诗的理解是粗浅的。那天下午我看着天边的日头，慢慢剥落着这首诗的时间秘密。
　　 白日依山尽，我的眼前出现一千多前的大唐天空，一轮明晃晃的白日悬挂在天空，日头随着绵延的历史群山游走，这是天空的画面；那绵延的群山，孤独的诗人背起行囊，沿着山边继续着岁月的旅程；至此，天空、地面，因为群山的缘故，日头的移动，诗人的行走，构成一幅苍凉的上下对应衬托的时空背景。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描写是静态而不动声色的，它们如一柄裹在囊橐里的铁锥，期待后来的引发而破土而出。黄河入海流。在上句白日依山尽起笔写尽天空、群山，日头、诗人行走之后，黄河至此以百折不挠的气势，东流入海。想一想，从天空到群山到河流，诗人这一荡拓之笔描写了大自然三重境界，情绪由平静起笔，直到舒缓悬腕，奔腾的气势却一直延伸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人生大境界。
　　 而这首诗吸引我的却是那样上、中、下三位一体立体化的组合。那样的气势，何尝不是一幕精彩绝伦的历史图腾，何尝不是先人与海洋那些欲说还休的历史隐语。那天下午，我甚至由这首诗想到了文明三万里河东入海的大气蓬勃之道。
　　 唐人的春天必然以一些手语的形式，去破解一些天空的秘密，他们大气雄浑得令人畏惧。怎样的时代会产生怎样的语言，精神的高远空旷是民族必然追求。在很多年以后，我们会后悔现时我们存在的这个时代的萎缩暧昧吗？在时间到来之前，处于自我阉割状态的民族心理是可悲的。然而我们却不自知，而陶醉于虚构的太平盛世而不能自拔！
　　 这仅仅是我描述的春天的片段，而真正的春天，它一定包含着一些我无法破译的秘密。比如青春时的自己，坐在那种绿色车厢的老式列车上，看沿途的一些风景风驰电掣地过去，柔软的季节开始焕发它的盛大，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无数个春天就此告别。而与春天告别，即使没有忧伤，也有一些近乎欣喜的惆怅。看着绿色一天浓似一天，恍然间池塘的蝉儿便在树上“知了知了”的嘶鸣了，季节便开始又一次轮回。
　　 可是我们还会不会有少年时那种从心灵深处萌发的对春天的由衷感动呢？我们会不会挽着裤脚像农民那样，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走过去，看春天的雨水渐渐漫上脚踝，锄头翻滚着泥土，一只蚯蚓在泥土下探头探脑，我们发出灿烂的笑声！
　　 在时间里浮动的是春天的气息，一棵树反复向大地交换着眼神，回忆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便睡着了。如果真切地感到春天来了，那么你不如眨着眼睛，采缬一片绿色，抚平，把它安静地放在反复复述的故事中，春天便长久地种植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