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秀才与猫(小说)
树在摇它的叶子,蝉在练它的嗓子。这是盛夏的午后。爷爷在午睡,云朵也午睡去了,天空白亮。这样的时候说发生一个鬼故事,三岁小孩可能会信,而我已经五岁了。当然,这确实不是鬼故事,当秀才带着白衣飘飘的姐姐来到我面前时,我甚至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她那根根透明的发丝,流泻成一片顺滑的瀑布,黑漆漆的眼睛像是镶在刚刚剥了壳的鸡蛋上,我在梦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仙女。但是秀才说,她就是白狐,现在叫白小玉了。而白狐是秀才养的一只猫,浑身雪白,嘴巴有点尖,秀才说它长的像狐狸,就叫它白狐吧。
这是县里某小区东北角,除了高墙老柳,没有什么景致,很少有人来。老柳树只有半边枝条,秀才说这是一棵有罪的树,它护佑了一个本该受到上天惩罚的生灵。三年前的一个雨夜,电闪雷鸣。第二天早上,枝繁叶茂的老柳树,半边枝桠被烧焦了。树下,秀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泥团一样的小东西,就是此时我心心念念的白狐。两天前,我还和白狐一起玩耍,现在,秀才说它变成白小玉了。我觉得他是大白天说鬼话,一定是秀才有了白小玉,就不喜欢白狐了,它应该被关在家里了吧。
他们毫不在意我的茫然无措,并肩坐在老柳树下,像认识很久了那么自然。他们十指相扣,柳叶的影子在白小玉脸上摇摆,白小玉眯着眼睛微笑。她的发丝拂到秀才脸上,秀才吹着气,眯着眼睛微笑。他们最多才在一起两天,两天前秀才还带着白狐在这里玩耍。难怪昨天一大早爷爷就和一楼的老孙头说,秀才屋里有了女人,他说他前天夜里听到的。其实我也听到了,当时爷爷急着下地把我碰醒了,但他并没注意到。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全部注意力都在墙的那边,隔壁正是秀才家。我虽然没下地,但我依然若隐若现地听到一种美妙的声音,像夜风吹拂风铃,让人的心思跟着起伏。当时我认为是白狐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白狐在夜里叫什么,但隔壁只有秀才和白狐。现在看来,也许爷爷说对了。我想问白小玉,你在夜里唱的什么歌那么动听?可是我一想说话就心跳不止,我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白小玉也没说话,她只是冲我笑,但是她和秀才走的时候,她拥抱了我,还摸了我的脸。
我叫皓皓,家人叫我小耗子。我像耗子一样胆小,见生人不敢说话。爸妈打工走后,我见熟人也不爱说话了。我来这里还不到半年,爸妈走之前在这里租下的房子。他们说我下半年说啥也得上幼儿园了,而我们村连小学都没有。爸爸说到镇上也是租房子,将来上中学也得转县里,不如直接去县里,条件更好些,于是我和爷爷就搬到了这里。于我来说,这里和家里没有太大区别,除了我再吃不上鸡窝里刚捡回的蛋,看不见土豆开花,看不见黄瓜纽从小变大,我还是没有朋友,城里的小孩像笼子里的鸡一样被大人关着,他们很少被允许单独出来玩。
我们搬家那天,我就看见秀才了。因为便宜,我们租的顶层七楼,走到六楼转弯处,拉着我上楼的爷爷停下来喘气。秀才抱着白狐从我家对面门里出来往下走,他对往上走的我们视而不见,有些凌乱的头发遮着半边脸,到肩膀那么长,要不是他瘦高瘦高的,我差点以为是个女人。他怀里的猫吸引了我,雪团一样的身子,泛着幽光的眼睛,它盯了我一眼,我的心就跟它去了。爷爷冲秀才点头一笑,他有些慌乱,下楼的速度更快了。热心的老孙头正帮我们提着水壶,他说这孩子大学毕业呢,我们都叫他秀才,人畜无害,就是精神不大好,我家前面那个大花坛你们看见了吧,他经常三更半夜地绕着花坛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有时还笑出声来。唉!这孩子命硬啊!他家也是农村的,他爸曾在山西煤窰干活,早年挣了点钱,就是为了他上学条件更好,才在这里买了房子,没想到没多久就出了矿难。他爸才死一年多,他妈就扔下他跟别人走了。他和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也没了,这孩子就成现在这样了。也没人帮忙给他找份工作,不知道他靠什么活呢!
我是跟着秀才才来这里玩的。那天下午,我在老孙头门前的花坛边圈蚂蚁,我看见秀才抱着白狐出来,转过楼角往后走,我也悄悄跟着去了。于是我发现了另一只猫和两只狗,他们正在抢食秀才扔过去的火腿肠。秀才靠老柳树坐着,半眯着眼睛享受阳光。白狐蹲在他腿上,秀才的手在白狐的背上不厌其烦地摩挲。起初我一言不发,秀才也没理我,但他每天讲一个故事,白雪公主,青蛙王子……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讲给我听。狗都跟我混熟了,我还是没有说过话。直到有一天,他讲了丑小鸭,我忽然问他,如果丑小鸭不能变成白天鹅怎么办?秀才睁大眼睛盯了我半天才说,那只是别人认为他丑,他不理别人就行了,长得什么样关别人什么事。
那之后,秀才成了我的熟人。我问他不上班,靠什么活着?他说他编游戏呢。在游戏里,花草树木,猫狗虫鱼都是有灵魂的,甚至石头都是有灵魂的,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一个故事就是一个游戏。
我给猫和狗都起了名字。长着黑白花,总喜欢蹭我脸的猫叫阿花。两只狗分别叫崽崽和笨笨。崽崽是个秃尾巴,长得又小,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笨笨是条土狗,有一条后腿跛了。他们都是没人要的可怜虫。
白狐和阿花喜欢爬树,白狐比阿花更灵巧,常常坐在树杈上俯视我们。有时它们也和崽崽笨笨疯闹,把它们追进不远的榆树墙。白狐最喜欢的游戏是捉线团。秀才弄了个红线团,一端系在树枝上,一端垂到离地一尺多高处,白狐便一次次地跃起,扑过去,有时把线团撞飞,有时捉住不放,像秋千那样荡来荡去。现在,那个红线团到了白小玉的手里。她喜欢把线团高高拋起,然后再接住,有时能拋得老柳树那么高。她还把线团递到我手里,我也学着她那样拋,但我总是接不住。白小玉一次次捡起来又放到我手上,当我终于能接住几次时,我笑得好开心啊。那时的秀才就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还有笨笨和崽崽,有时我拋远了,它们还能帮我捡回来。但除了她咯咯的笑声,我没有听见她说过话。
爷爷和老孙头好奇地问过白小玉的家世,秀才笑而不答,白小玉笑而不语。老孙头说她可能是秀才的网友。爷爷叹气,说你看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能过日子吗?老孙头说你当在你们农村呐,在城里不是靠力气过日子的。爷爷不大高兴,不出力气话总得说话吧,我看她好像是个哑巴。老孙头说不大像,是的话她也是不聋的哑巴。但是秀才说白小玉不是哑巴。
时间过得快,转眼幼儿园已经开学一段时间了,这并不影响我见他们。白小玉也成了我的熟人,有了她,我梦见妈妈的时间都少了。秀才的眼睛多了些神彩,老孙头说很久没看见秀才在夜里围着花坛转了。爷爷和老孙头说,上幼儿园有用,我们家小耗子肯说话些了。他不知道,我在幼儿园根本不说话。
小孩子从来预料不到生活的变化,更想像不出一个人的来和去意味着什么。变故发生在那天黄昏,那天没有往日的夕阳,天有点阴沉,我看见有几片柳叶无声飘落。我和白小玉在翻花绳,白狐那个红线团已被我们扯的越来越小了。一直没有见到白狐,我几乎把它忘了。
凌小倩——我们先听到秀才的叫声,然后才看到他飞快地迎着一个穿黑白格衬衣的姑娘走过去。她拖着一个大箱子,看秀才走过去,她就停下了,没听清他俩说了啥,三两句话的功夫,秀才就跟她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瞄一眼我们,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
白小玉面色苍白地僵在那,红线绳已从她手中脱落。好在秀才很快就回来了,他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兴奋,也没有注意到小玉的脸色。他叹着气,说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也能说分开就分开……白小玉可能听不下去了,就抓起红线团砸进他怀里。秀才这才注意到白小玉的表情,他笑笑说你这小猫咪还吃醋呀?她说想在这里找份工作,急着回家一趟,行李先放我们这,可能要在这儿住几天,但是找到工作就会走的。
白小玉摇头,咬嘴唇,她想克制情绪,但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有雨点落到我头上,秀才说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白小玉还是和往常一样拥抱了我,她还亲了我的脸。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的告别,我一定也会紧紧拥抱她。
凌小倩,小倩,这名字好熟呀。对了,秀才给我讲过女鬼聂小倩。说聂小倩拿什么宝贝诱惑宁彩臣,他都不为所动。当时秀才还问我,如果美女给你钱你要不要?我说爷爷说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然后我也问了他,秀才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说男人禁住诱惑不容易。我说你见过女鬼吗?秀才说没有,我编的游戏里有,他说他就喜欢鬼故事。秀才说他喜欢的女孩也叫小倩,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她用打工挣的钱,供养了她的男朋友。这个凌小倩是不是秀才喜欢的那个小倩呢?
夜里,我起来撒尿时,又听到了白小玉起伏的吟唱。爷爷意外地没有醒,可能是因为晚上他和老孙头喝了酒。他长长地吸气,然后像断气了似的没了声息,正当我都觉得憋得难受时,他噗地一口呼出来。老孙头经常叫爷爷去喝酒,他唯一的儿子在美国,他家客厅的一面墙贴满了儿子上学时的奖状。当年考进北大,曾经轰动了这个小县城,去美国留学时又轰动一次。后来娶了美国媳妇,这两年就没了联系。爷爷看那些奖状的火热眼神,把小小的我烧得热血沸腾,虽然当时的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我决心要拿到所有的奖状。
屋里和我闭上眼睛一样黑,有雨点敲窗的声音。轰地一个响雷,屋里突然亮了一瞬,闪电过后,又恢复了漆黑。喵,我听见一声凄惨的猫叫,是白狐的声音!我就知道它还在秀才家里,接着我听见了哭声,是秀才的哭声,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因为没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我很想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两天我都没有见到秀才。第三天凌小倩就来了,她还陪着秀才来到了老柳树下。秀才大病初愈的样子,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白狐在他怀里,一改往日的调皮灵利,怯怯的眼神,未曾离开秀才一下。我想问一下白小玉,但有了凌小倩,我又不敢说话了。接连几天,凌小倩都陪着秀才来,他们各自呆坐着,各自满腹心事的样子。终于有一天,凌小倩没有来,我才问起白小玉,秀才不说话,只是红着眼睛抚摸白狐。他说你在幼儿园有喜欢的女孩儿吗?我点点头,也没说话。在我心里,有个小眼睛的小胖子,虽然我不爱说话,没人喜欢和我玩。但是她总喜欢叫我,拉我一起吃饭,给我看她的漫画书,我不应一句,她却依然喋喋不休地讲给我听。
秀才说真是奇怪,以前我那么喜欢小倩,但自从有了小玉,我再也没心思看别的女孩,可是,小玉还能回来吗?他亲吻着白狐的额头,你一定还会回来的对不对?白狐没有以前活泼了,大多时候它都赖在秀才身上。
听说凌小倩找到一份工地打杂的工作,但她并没有搬走。经常看她带些菜回来,在我们屋里就能听见锅勺相碰的声音。老孙头说秀才这是走了桃花运了,这个小倩高中时就来过呢。爷爷说这才是能过日子的女人。他们都好奇白小玉去了哪里,但是就像不知她从哪来一样,没有答案。
凌小倩有时还是会陪秀才来老柳树下,还是没有表情的表情。她只是人在那,不理我,也不理秀才。她好像不怎么喜欢白狐,看见秀才和白狐亲腻,她经常会皱眉或是别过脸去。我还保持着陌生感,她没有答理我的意思,我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欲望。我怀疑她是个不会笑的女人,甚至她更像个哑巴。有一次我问秀才,凌小倩为啥从来不笑?秀才说她把一切都给了陈宁,包括她的笑容,而那个家伙却抛弃了他,我真想掐死他。
凌小倩喜欢穿深色衣服,紫色灰色或黑色,从没见她穿过裙子或短裤。那个周末我忽然看见她穿了件红色针织衫,在她提着的肉和菜的口袋里,还有一瓶酒。红色的鲜亮,反而显得她的脸色更苍白了,但也让她更好看了。她的眼睛比白小玉的眼睛还大,但是没有那种星星一样的光泽。那天夜里,我又听见了白狐的叫声,先是激烈,后是凄切。第二天秀才一来到柳树下,白狐就挣脱了秀才跳到我的怀里。秀才便捶自己的头,对不起小玉,我喝醉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白狐会一直跟着我,那样我就可以把它带回我家,但是秀才走的时候,它还是跟了秀才。
老孙头还是经常请爷爷喝酒,也会问起秀才他们的动静。爷爷说除了猫叫没什么动静。老孙头说这丫头太安静了,越安静的人越倔强,秀才指定是抝不过她的。爷爷说我看她没什么脾气啊。
很快老孙头的话得到了验证,凌小倩和秀才在楼道里吵了起来。凌小倩抱着白狐往下跑,秀才在后面追。在一楼的转弯处,秀才追上了凌小倩,秀才伸手去夺白狐,凌小倩扭身不给,秀才说你怎么就容不下一只猫呢?他去拉她的胳膊,可能用力过猛,凌小倩松开手,怀里的白狐跳到地上,凌小倩一个趔趄撞到栏杆上。我还不如一只猫重要吗?凌小倩疼得眼圈都红了,但她并没有哭,而是回身跑上楼了。老孙头说,你说,这丫头有没有脾气?有了这个话题,两人的酒喝得生机盎然。
大人们说,两口子吵架,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虽然没看见他们吵,但是经常能听见他们屋里摔盆子打碗声。老孙头说最近秀才抱着白狐又在夜里出来,有时围着花坛走,有时坐在那看天,还是絮絮叨叨,说的什么,只有白狐能听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