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人生第一次远游(散文)
我的人生第一次远游,是从我们县城到当时的地区专属所在地菏泽市,路途不到四十公里。
四十公里,要按现在说,开汽车,是短途。坐高铁,几乎没有这么短的间隔距离,个别的短途火车,也许才有。要是想坐飞机,估计连升空落地的长度都不够。这样的短途,我和四个小学同学,全靠步行,跑了整整一天,因为当时年龄实在太小。
1966年8月份,一场“红卫兵大串连”,席卷全国。大中小学校,都停了课,有些大学生乃至高中生或徒步或搭免费汽车火车,跑遍祖国各地,路费食宿国家报销。我二哥,当时上初中,他也去了南京上海。我很羡慕,却因为还没有上小学五年级,实在太小,只能望洋兴叹。
也不全是望洋兴叹。
有一天,五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天南地北乱扯,扯到“大串连”。那时年少,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大串连到底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却极度羡慕能到全国免费游玩的大中学生,大家各自展开幼稚的想象力,想象免费游玩的美好前景。
张红亮说,“咱们经常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们要是能去北京就好了,那里是祖国的首都,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说不定,去了,还能看见毛主席呢!”
刘全力说,“我听我爸说,青岛,广州,都在大海边,能到大海边,看看大海,多好啊!”他爸是县级干部。
高青海说,“我爸当兵去过西藏。西藏,你们想去吗?听我爸爸说,那里有世界最高的喜马拉雅峰,你们想不想攀登?还有藏族,你们想不想见?”他爸本是军队干部,转业到一个县直机关。
接着,他一拍大腿,瞪着金鱼眼,高声道:“咱们也去串联吧?”
高青海的爸爸也在青海当过兵,他生在那里,他爸爸就给他取名青海。他鬼点子多,经常突发奇想。这一次,就是他灵机一动的奇想。
他说完,刘全力说他:“胡扯蛋!”
他不服,接着提起了一套设想:“咱就去菏泽啊。我哥哥骑车带我去过,不远,跑着去,一天肯定到!”
郭杰忧心忡忡,“要是大人不让去咋办?”
高青海马上回答,“就说学校的‘红总’(当时的红卫兵组织)让去的。”
郭杰说,“跑不到咋办?”
“看你那熊样!七十多里地,跑一天,咋着也能跑到啊!”高青海颇有点儿不屑一顾。
嘀咕来嘀咕去,大家都有些心动。青涩少年,好奇心还很重,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更充满憧憬。又何况,能亲身体验“大串连”,那是何等的好玩和刺激啊。
最终,大家的心,都被高青海俘虏了。各自回到家里,各自说服了自己的爸妈和爹娘。其实,这事儿不难说服。那时候,“大串连”是最正确的革命行动,家长们哪个敢阻拦?譬如,我到家里,对爹娘讲了此事,爹娘一开始极力反对。我就讲,“大串连是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我哥都去过南京上海了,你们凭啥阻拦我?”
娘说,“你一个小毛孩儿,不是还小嘛。”
“我哥不是只比我大一岁吗?”我马上反驳。
这么一说,堵了爹娘的嘴。爹娘又打听,有几个人?去哪里?知道有五个同学,是集体去菏泽,距离确实很近,他俩就缓了阻拦的劲儿。
那时,小县城里,农民子弟称父母为爹娘,干部子弟称父母为爸妈,我和张红亮,是农民出身。自然称父母为爹娘,另外三个,自然称父母为爸妈。这一称呼,明显区分了两种不同的家庭出身。
大串连,钱可以免,粮票却不能免。我们五个中,郭杰同学的妈在粮局,让我们每一家用粮食换了几斤粮票。
出发了。每个人背上,背着用绿色绷带打成四方块的被子。我的绿色绷带,是哥哥大串连用过的,其他四人,也都想办法找到了绿色绷带。用绿色绷带将被子打成四方块,是当时大串连最时尚的潮流。时尚潮流,是从部队学的。当时有一个流行口号,“各行各业都要向解放军学习”。这就是向解放军学习的一个典型例证。
大中学生,大串连时,都身穿绿军装,头戴着解放军帽子,脚蹬军鞋,除了领章帽徽,一应俱全。我们五人,年龄太小,凑不齐这个,大家胳臂却也都戴了红袖章。胳臂上戴红袖章,也是当时红卫兵的一大标配。高青海,刘全民,郭杰,他们三个人,一人穿了一件大人的旧军装改造的军上衣,另一人穿了一件绿色军裤,第三个戴了一顶绿军帽,也挺时髦。我和张红力,父母是农民,没钱配置时髦衣服,只好穿着各自的旧衣服。
因为衣服不统一,所以,我们这支队伍,咋看,都像“杂牌军”或者“游击队”。虽然是“杂牌军”或“游击队”,还是“童子军”,却排着整齐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昂首阔步,甩着胳臂,跨着整齐的步伐,“向前!向前!”向着东方的菏泽市,大踏步向前。我们还一起大声唱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一面大红旗,在队伍前面迎风飘扬。
我们曾经看见过,一些“大串连”队伍,扛着大红旗,红旗上面,贴着或者印着“某某造反队”之类的金色大字。我们有样学样,也制作了一面红旗,红旗上的大字还是我想出来的,什么名字,却回忆不起来了。
当时,玉米挺着缨穗,豆棵坠满了豆荚,花生和红薯,叶子葱郁。大路两边,垂柳依依,天上,太阳高照,照得身上热烘烘。出发之后,大约两个小时左右,我们的精神还基本保持在兴奋状态,走路的速度还比较快,大家还排着比较整齐的队伍,一起阔步向前。
走的时间长了,路途远了,逐渐口渴,乏力,不再唱歌,步伐,也不再整齐有力。
到中午,大家又热又饥又渴,热了好说,脱了外套。又饥又渴,多想坐下来,喝点水,吃点东西。走啊,走啊,终于看见路边有一棚子。棚子下,有条桌,长凳。条桌上,有咖啡色陶瓷碗,还有竹筒外壳水壶。有一农民老汉,坐在摊位后面,卖水。大家如久旱望见云霓,大喜过望,赶紧坐下来。
想喝热水,虽然各自身上也带着几毛钱,却舍不得掏钱买。高青海问老汉,“有没有凉水?”
老汉指指旁边的水桶,“桶里有,随便喝。”
大家听了,各自拿起一只碗,“咕咚咕咚”,一连喝了好几碗。然后,掏出各自带的凉馍,就着凉水,吃了下去。
吃饱喝足,休息一会儿,继续上路。
刚开始,大家步伐还比较快,越走,双腿越感到酸痛,背上的背包越沉重。缓过来的精气神,又渐渐减弱。大家都不说话,只顾低着头往前走,速度明显慢了许多。那面红旗,不再高高擎起,迎风招展,而是被高青海斜扛在肩膀上,少气无力耷拉着。
郭杰体质弱,走得慢。我和他两家离得最近,又是同桌,还是最要好的朋友,自然要陪着他。我俩逐渐落后了,赶不上。前面仨人,一个劲儿地催,“你俩咋啦?快走啊!”我们加快步伐走一会儿,还是赶不上。他们停下来等我们,等我们赶上了,又是一顿埋怨。我俩无奈,只好说,“我们实在太累了。你们先走吧,我们在后面慢慢赶。”
高青海赌气说,“走就走!”然后,和另外俩,加快步伐,走了,而且,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
我和郭杰心里明白,走得慢,也得走,总不能半路停下来。只好吃力地挪动脚步,坚持往前走。
那时候,车辆极少,偶尔有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我羡慕得不得了,对郭杰说,“咱俩要是能坐上去,哧溜溜,很快就到了菏泽,气死他仨!”
我开玩笑,是想让郭杰放松一下精神,郭杰听了,咧嘴笑笑,摇摇头,“也就是想想吧!”
也有骑自行车擦身而过的人,我又对郭杰说,“要是咱俩每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也能很快到菏泽啊。”
郭杰又笑笑,“咱俩一辆也行啊!”
话音刚落,“吱哇”,我们身旁,真停下一辆自行车。车上下来一位身高马大肩宽腰阔的叔叔,国字脸,浓眉大眼,慈眉善目。
他下了车,躬下身子,笑着问我俩,“小朋友,要去哪儿啦?”
“菏泽。”
“去干啥?”
“串连。”
那位叔叔哈哈笑了,“看你俩背着背包,还真像是串连的。”接着又问,“就你们俩吗?”
“不是,前面还有仨。”
“坐车上吧,我带着你俩,赶上他们。”
一开始,我俩还不好意思,扭扭捏捏,那大叔说,“别不好意思啦,坐上吧。”
说罢,将我一把拉到前杠旁边,拉我坐上去,又将郭杰掫到后座上。然后,脚一蹬,自行车飞速向前。
在车上,他又和我俩说了不少话。很快,赶上前面仨人。停下车,我俩下来。那叔叔告诉我们,“我所在的单位,叫‘老干部休养所’,现在也接待大串连的红卫兵。你们不如住我单位,那里在菏泽城西北郊,离这里最近。”
听了他的话,我们都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作答。
他又指着前方,“过了前面那个村庄,叉出去一条乡村小路,你们沿着那条小路直走,走十几里路,就能看见我们单位。”
我们都点点头。
他又对我和郭杰说,“你俩要是走不动,继续坐我的车子,我带着你们,很快就到了。”
在那三位面前,我俩不想认熊,执意不肯。再说,毕竟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要把我们拐跑可咋办?
那叔叔又问其他三个:“你们谁想坐?”大概出于同样的心理,他们也都拒绝了。
那叔叔又告诉我们,“我叫某某某(可惜,已经回忆不起他的名字了),你们如果到了老干部休养所,有事儿找我。”然后,才骑上自行车,走了。走着,还几次回头瞧瞧我们。
我们继续走,因为和叔叔说了一会儿话,大家得到了休息,又听叔叔说已经不远了,又来了精神,脚下似乎又有了些力气。很快,看见一条乡间小路。我们沿着乡间小路,走了大约一个多钟头,看见路边确实有有个机关,挂着“老干部休养所”的牌子。大家想进去,这时候,高青海又发话了,“咱们是来串连的,听哥哥说,到了地方,得找‘红卫兵联络站’,让他们安排住宿。咱们还是去城里找‘红卫兵联络站’吧。”
大家听他说得有道理,只好又跟着他走了。
没想到,从老干部休养所走到城里十字街头附近找到“红卫兵联络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灯光已经亮了。经过多方打听,我们走进“红卫兵联络站”。
没想到,那里的人告诉我们,“你们去老干部休养所吧。”我们真是哭笑不得。大家便都埋怨起高青海。高青海尴尬得苦笑,又撑着面子辩解了几句。
说是说,吵是吵,少不得,还是原路返回。跑了一天路,大家实在又饥又渴,再加上那时候没有路灯,夜色漆黑,深一脚浅一脚,返回的路程,用的时间更长。
等走进老干部休养所的大门,没想到,负责接待我们的,竟然是那位国字脸叔叔,他看见我们,问,“怎么这时候才到?”
我们解释了一番。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这几个小毛孩儿,怎么就不相信我说的话呢?纯粹自讨苦吃。”然后,问我们,“看你们的样子,还没吃晚饭吧?”
我们都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们要交上各自带的粮票,他大手一挥,哈哈笑着说,“小毛孩儿,免了!”
接着,他到厨房,安排厨师给我们做饭。又领着我们到住所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床,只在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麦秸。我们将行李放在麦秸上,又跟着那叔叔去仓库,各自领了一床褥子。再跟着他去厨房吃完饭。
厨师已经下好了热面条。那位叔叔告诉我们,“时间太长了,馒头有些凉了,你们凑合着吃吧。好在,面条是热的,你们多吃点儿。”
面条是白面条,盛到碗里,上面飘着青菜叶,还飘着一层油。我们吃在嘴里,那个香啊!是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吃过的喷香的白面条。
我家,也就是夏季生产队收了麦子,分到家里,打成白面,才能吃一个月左右的白馍,喝一个月左右的白面条。再就是春节期间,吃两三天纯白面。然后,就是长期杂粮。杂交高粱,红薯干,是家常便饭,稍微掺点儿白面,都是很少有的。而且,家里做饭,惜油如金,面条碗里,很少见油花。这一次吃起来,能不香吗?
张红亮,和我一个生产队,境遇相同,看他吃饭急吼吼的样子,应该和我感受差不多。
那三个干部子弟,虽然吃商品粮,平常吃的,比我们好些,但是每月定量,也是白面和杂粮搭配,也只是勉强饿不着。所以,他们同样也狼吞虎咽。
我们五个,就着白面馒头,吃着白面条,每人都吃了个肚儿圆,才罢休。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又进了城,大街上,瞧见许多人——主要是大中学生和工人——戴着红袖章,喊着口号,在游行。也看见,有人背上背着黑牌子,有人脖子上吊着大牌子,牌子上写着“走资派”,“反革命”,“坏分子”等类的黑色大字。他们都低着头,弓着腰,被戴红袖章的人压着游行示众。一路上看见,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上,都是“打倒”“炮轰”“革命”“造反”一类的口号,比我们县城里还红火热闹。
热闹是他们的,我们这几个小毛孩儿,却无人理睬。
再走进“红卫兵联络站”,里面哄哄乱乱,同样无人理睬我们。高青海先后拉住两个人问询,“我们是来大串连的,能派我们啥任务吗?”
他们见我们是小毛孩儿,都不愿搭理,一个说,“不知道,你们问别人吧。”另一个说,“你们上街跟着游行去吧。”
问来问去,都是冷脸冷腔,我们几乎是自讨没趣。说话间,快上午了,只好又返回老干部休养所吃午饭。
吃完午饭再上街,依然索然无味,来之前的美好想象,皆成泡影。
吃晚饭前,又回到老干部休养所吃饭。吃完饭,回到住处,胡扯闲篇。正侃着大空,那位叔叔走进来,笑着问我们,“今天都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