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血色玉坠(小说)
一
皇城司地牢深处,湿冷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墙壁上挂着的油灯不安地跳动着,将镇东王世子李美圣华贵袍服上的金线映得忽明忽暗。
“高先生,父王的心病,你我都清楚。”李美圣的声音在地牢的回音中显得格外清晰,“三十年了,那个‘鬼影’不除,天家难安,本王……亦难安。”
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子踩在略有积水的石面上,发出轻微声响。
“本王需要这份功劳,必须是我,亲手了结这段旧案。”他转向静立一旁的高光,目光锐利如刀,“前朝遗留的所有关于那孩子的卷宗,纹身特征,年龄推算,可能的去向……本王已命人悉数调给你。一个月,够不够?”
高光微微欠身,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半张脸:“属下必竭尽全力,为王爷,为陛下分忧。”
高光退出地牢时,正值黄昏。夕阳的余晖穿过高墙上的窄窗,在他脸上切出一道明暗分界线。他眉头微蹙,那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皇城司的档案库灯火常明。高光埋首于故纸堆中,灰尘在从高窗透进的微光里飞舞。他反复核对着那些模糊的记载:镇中王李元晨幼子,失踪时年方三岁,左肩胛处有一小块形似飞燕的浅红胎记,据当年侥幸未死的旧仆含糊回忆,孩子性情似乎有些怯懦。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孩童长成面目全非的成人。
高光凭借这些支离破碎的线索,结合逃亡者可能选择的藏身之处,动用皇城司庞大的眼线网络,在帝国疆域内进行着大海捞针般的筛查。画像一幅幅被画出,又一一被否定。直到线索渐渐收拢,指向南方云雾缭绕的九峰山。
山中近年有一中年男子落脚,自称陈龙堂,独居,采药为生,深居简出,形貌与高光根据年龄增长和可能的生活轨迹推演出的图像,有七分相似。更重要的是,线报提及,此人夏日擦汗时,曾有人隐约见其左肩后似有异色痕迹。
“宁错杀,不放过。”李美圣在得到密报后,只淡淡说了这五个字。
二
九峰山的清晨,雾气未散。高光亲自带队,如鬼魅般穿过林间,包围了那座简陋的茅屋。门被撞开时,陈龙堂正在灶前生火,惊愕回头。他面容朴实,带着常年在山野劳作的风霜痕迹,眼中是全然的不解与瞬间涌上的恐惧。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陈龙堂后退一步,手下意识地去摸墙角的药锄。
高光不语,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眼前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形瘦削但结实,脸上是被山风烈日刻画的皱纹,双手粗糙,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和草屑。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普通的山野采药人。
但高光注意到,在最初的惊慌后,此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镇定,那不是普通百姓见到官差该有的反应。
“搜。”高光下令。
皇城司的人如狼似虎地翻查着这间简陋的茅屋。陈龙堂被两个侍卫反剪双手按在墙上,他挣扎着,衣领被扯开,左肩胛上,那枚飞燕形的胎记,在晨光中清晰可见。
高光的瞳孔微微收缩。
“带走。”他转身,不再看陈龙堂一眼。
“小人只是寻常采药人……姓陈,叫陈龙堂……不是什么王府公子……你们抓错人了……”陈龙堂一路挣扎,反复申辩,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
押解的侍卫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闭嘴!到了京城,自有分晓。”
高光骑马在前,陈龙堂的哀嚎声随风断续传来。他握紧缰绳,指节泛白。
京城的天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臭混合的气味。陈龙堂被铁链锁在墙上,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说!你到底是不是李元晨的余孽?”审讯的官员厉声喝问。
陈龙堂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渗出血丝:“大人……小人真的……只是采药人……”
“还敢狡辩!那胎记如何解释?”
“那是……从小就有……但小人确实不知什么王府……”
鞭子再次落下,陈龙堂的惨叫声在地牢中回荡。
高光站在牢房外阴影处,静静看着这一切。他手中捏着一份密报,是关于陈龙堂身世的进一步调查。此人原籍北地,父母早亡,独自流浪至九峰山定居,已有五年。邻里皆言其为人老实,常无偿为山民治病疗伤。
太过完美,也太过巧合。
高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恢复平静。他转身离去,黑袍在阴冷的地牢通道中翻飞如夜枭之翼。
四
三日后,御书房。
李元朗,如今的天下之主,反复看着手中的奏报和胎记拓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威严,也刻下了深深的不安。三十年前的腥风血雨,那个在他屠刀下神秘失踪的孩子,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头,经年累月,化脓溃烂。
“确认无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高光跪在下方:“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在。此人左肩胎记与记载吻合,年龄相当,且独居九峰山,行踪诡秘,与逃亡者特征相符。”
李元朗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案,目光锐利如鹰:“他可招认了?”
“尚未招认,但……”
“但什么?”李元朗眯起眼睛。
高光垂首:“此人坚称自己只是普通采药人,言谈举止,确实不似王府子弟。”
李元朗冷笑一声:“三十年的藏匿,足以让一个人学会伪装。”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宫墙内的重重殿宇,“当年李元晨府上三百余口,唯独跑了这个孩子。这三十年来,朕没有一日安睡。”
他猛地转身,眼中杀机毕露:“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高光深深叩首:“陛下圣明。”
李美圣得知父皇决定后,主动请缨担任监斩官。
“父王,此贼乃我天家心腹大患,儿臣愿亲自监斩,以绝后患!”李美圣跪在殿前,言辞恳切。
李元朗看着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儿子,满意地点头:“好!就依你所请。也让天下人看看,我天家威严,不容侵犯!”
行刑前夜,高光独自登上皇城司最高的望楼。京城万家灯火在脚下铺展,远处西市口的刑场已经搭建完毕,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清那高耸的断头台轮廓。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陈旧的玉坠,在月光下细细端详。这是他从陈龙堂茅屋中搜出的唯一可疑物品,质地普通,雕工粗糙,不似王府之物,却与陈龙堂采药人的身份相符。不知为何,他并未将此物上呈。
“高大人好雅兴。”身后传来李美圣的声音。
高光迅速收起玉坠,转身行礼:“王爷。”
李美圣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远处的刑场:“明日之后,父王与我都可高枕无忧了。高大人功不可没。”
高光低头:“属下分内之事。”
李美圣轻笑一声:“待此事了结,本王必在父王面前为你请功。皇城司都督一职,非你莫属。”
“谢王爷厚爱。”
李美圣离去后,高光依旧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被收回袖中的玉坠上,眉头紧锁。
五
次日,西市口人山人海。
陈龙堂被押上刑场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眼中已无恐惧,只剩一片死寂。
“午时三刻到——行刑!”监斩官李美圣掷下火签。
陈龙堂被按在断头台上,刽子手举起明晃晃的鬼头刀。就在那一瞬间,陈龙堂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我冤——枉——”
声音凄厉,划破长空。
刀光落下,鲜血喷涌。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高光站在刑场边缘,清楚地看到了陈龙堂临死前的眼神——那不是将死之人的恐惧,而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愤与不甘。
就在人头落地的瞬间,一枚玉坠从陈龙堂撕裂的衣襟中滑出,掉落在血泊中,很快被流淌的鲜血淹没。
高光瞳孔骤缩。那玉坠,与他袖中的那一枚,几乎一模一样。
行刑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高光站在原地,望着刽子手收拾刑具,衙役们冲洗血迹。那枚掉落的玉坠,早已不知所踪。
李美圣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大人,怎么了?莫非不忍?”
高光回过神,躬身道:“王爷说笑了。只是觉得,此事了结得太过顺利。”
李美圣大笑:“顺利不好吗?走,随本王入宫复命!”
皇宫内,李元朗听闻行刑完毕,长长舒了一口气。三十年的心病,终于除去。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美圣,高爱卿,你二人立此大功,朕必有重赏!”
当晚,宫中大摆宴席,庆祝这一“心头大患”的铲除。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只有高光,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离席。
他回到皇城司衙门,再次取出那枚玉坠,在灯下细细观看。这玉坠质地虽普通,但形状奇特,似龙非龙,似鸟非鸟,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陈”字。
陈龙堂……陈姓管事……三十年前的调包……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向档案库。他需要查证一件事,一件他本该早就注意到的细节。
档案库内,烛火摇曳。高光翻出三十年前那场政变的卷宗,仔细查找着关于镇东王府一位陈姓管事的记录。
找到了:陈明,镇东王府内务管事,深得李元朗信任,政变后三个月,举家迁离京城,不知所踪。
高光的手指在这行字上停留许久,眉头越皱越紧。
如果……如果当年的偷梁换柱,并非将李元晨的孩子送走,而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如同命运的鼓点,急促而沉重。
高光吹熄烛火,独自坐在黑暗中。袖中的玉坠冰冷刺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鲜血淹没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可能会颠覆整个王朝。
雨越下越大,洗刷着西市口刑场上的血迹,却洗不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远处的皇宫依旧灯火通明,欢宴尚未结束。
无人知晓,一颗怀疑的种子,已在一个最不该怀疑的人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而那枚消失在血泊中的玉坠,终将成为揭开一切的关键。
雨水冲刷着西市口的青石板,将昨日行刑留下的血迹晕染开,化作一片片淡粉色的水洼。大理寺卿范文中撑着油纸伞,站在刑场边缘,眉头紧锁。
他本是为调查一桩官员受贿案而来,途径此地,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攫住。作为朝中公认的断案奇才,范文中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观察力和直觉。此刻,这种直觉正尖锐地鸣响。
“大人,这里脏污,还是快些离开吧。”随从低声劝道。
范文中却迈步向前,目光在刑场四周逡巡。突然,他蹲下身,从一处石板缝隙中拈起一枚小小的物事——那是一枚沾着血污的玉坠,质地普通,雕工粗糙,形状却颇为奇特,似龙非龙,似鸟非鸟。
他将玉坠凑到鼻尖,除了血腥气,还嗅到一丝淡淡的草药味。
“昨日处决的是何人?”范文中问道。
“回大人,是镇中王余孽,一个叫陈龙堂的采药人。”
“采药人……”范文中喃喃道,指腹摩挲着玉坠背面的刻字——一个模糊的“陈”字。
当夜,范文中在大理寺衙门的书房内,对着烛火反复端详那枚玉坠。窗外雨声淅沥,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人,皇城司送来的案卷。”衙役将一叠文书放在案上。
范文中翻开案卷,上面详细记载了陈龙堂被捕和处决的经过。高光的推断,胎记的印证,李美圣的监斩,一切看似天衣无缝。
太过完美了。
他取出一张白纸,开始写下疑点:
一、采药人何以有官话口音?
二、玉坠形制奇特,非民间常见;
三、高光寻人太过顺利,似早有目标;
四、太子为何主动请缨监斩?
范文中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三十年前那场政变,他当时尚是少年,却已听闻镇东王李元朗手段狠辣,将弟弟镇中王李元晨满门屠戮,唯独一个三岁幼子神秘失踪。
这个失踪的孩子,成了李元朗心头三十年的刺。
如今这根刺被拔除了,却是以这样一种……过于巧合的方式。
范文中吹熄烛火,在黑暗中静坐。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某个模糊的轮廓。
六
次日清晨,范文中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往南而行。
九峰山云雾缭绕,陈龙堂生前居住的茅屋已被皇城司查封。范文中避开官府耳目,在附近村落暗中查访。
“陈先生啊,可是个好人。”一个被草药救过命的老妪抹着眼泪说,“去年小儿染了瘟疫,要不是陈先生冒险去悬崖采药,怕是早就……”
“他可曾提过自己的来历?”范文中问。
老妪摇头:“陈先生不爱说话,只听他醉酒时念叨过几句……说什么‘北地的雪真大’……”
北地。范文中目光一凝。陈龙堂的官话口音,正是带着北地特征。
在另一个猎户家中,范文中见到了一幅陈龙堂赠送的药草图。图画得精细异常,笔触间竟隐隐有大家风范。
“陈先生还懂书画?”范文中惊讶。
猎户笑道:“何止懂,画得可好了。他说是小时候家里请先生教的。”
一个山野采药人,幼时竟有家塾先生?范文中心中的疑云越发浓重。
当夜,他宿在山中客栈,对着摇曳的烛火,再次取出那枚玉坠。忽然,他注意到玉坠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划痕,形制特殊,似是某种家族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