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嫂子的豆花(散文)
一
我出生那年,年仅二十岁的嫂子就嫁给了大哥,满打满算,已整整六十三年了。在我记忆之中,嫂子这大半辈子除了把日子种进泥土,辛勤耕耘劳作外,还是家里制作豆花的一把好手。她制作的豆花远近闻名,鲜嫩可口,让人越吃越想吃,总是吃不够。
第一次看嫂子做豆花,我刚满七岁。那天一大早,天气晴朗,爸妈下地干活去了,在家做早饭的嫂子说我第一天上学读书,推豆花给我吃。随后我见嫂子系着靛蓝围裙,把陶盆里早已浸泡好,泛着乳白的黄豆端到石磨旁的木桌上。只见她左手扶着磨柄,右手舀一勺豆子顺着磨眼缓缓倒下,手腕轻轻一转,石磨就“吱呀——吱呀——” 的响了起来。 一会儿,磨盘缝隙间渗出了淡乳色的豆浆,顺着磨槽蜿蜒流进下方的木桶,泛起一层细碎的泡沫。
嫂子边往磨里添豆,边推磨,忙得额头渗出细汗都顾不上擦,就赶忙跑过去,想帮她添磨。嫂子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还没磨子高呢,会添吗?嫂子忙,一边玩去,别添乱了。嫂子话音未落,我搬来一条小木凳,然后站在木凳上说,这下总行了吧?嫂子见我认真的样儿,就教我如何往石磨里添豆子。她见我做得有模有样,直夸我聪明,并让我上学后要像添磨一样,专注用心,多学点文化,今后才有出息。我一边干活,一边点头应允。
嫂子把盆里的黄豆推完后,立马弯腰提起木桶,慢慢将豆浆倒进灶上的大铁锅里,然后把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很快,铁锅里冒出裹挟着豆香味的缕缕蒸汽,飘满整个屋子,连空气都变得温软起来。嫂子站在灶边,挽着袖口,指尖捏着瓷碗,目不转睛盯着锅里,掐准时间,将淡黄色的卤水缓缓淋入豆浆中,动作轻得像是担心惊散了锅里的热气。
“慢慢揽,揽均匀,急不得。” 嫂子轻轻的话语,仿佛是对自己下的指令。她在念叨的同时,用竹勺顺着锅沿慢慢划圈。哇,转眼间,锅里乳白色的浆液如变戏法一般,渐渐凝成了温润的块状,轻轻一碰,颤巍巍的,带着豆香漫出锅口。站在锅边的嫂子眼里漾开细碎的笑意,眼睛盯着锅里白白嫩嫩的豆花,像一个作家在品味着自己刚落笔的作品。
吃早饭时,嫂子用锅铲顺着锅边,将豆花添在一个大大的白瓷碗中,端放在堂屋饭桌的中间。豆花一放桌上,豆香弥漫开来,满屋飘香。接下来,嫂子把制作好的微红蘸水放在豆花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早饭。父亲用竹筷轻挑一块豆花顺着碗沿溜进嘴里,随后笑着说:这豆子磨得真细,比往回的还嫩。父亲话音未落,母亲接过话茬说,不用说,媳妇做的豆花,简直就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的说。母亲的话,惹得全家人乐开了花。
嫂子见我一声不吭,吃得津津有味,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今天做这豆花,有幺兄弟的一份功劳呢。他一早起来就主动帮我添磨、抱柴和烧火,隔壁江二毛叫他出去玩,他都不去。家里人听后,都夸我人小懂事,机灵能干。我心里喜滋滋的,感觉今天豆花吃起来格外香。
二
打那时起,我特别喜欢吃嫂子推的豆花,对豆花情有独钟。嫂子做豆花动作娴熟,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就好奇地问:嫂子,这豆花好做吗? 嫂子看了我一眼说,别看这小小的豆花,看似简单,做起来却很不容易。它要经过泡豆、磨浆、点卤等好多道工序,全是细活,要是其中一个环节把握不好,功夫不到位,就做不出可口美味的豆花,还可能前功尽弃。记得我第一次学做豆花,还挨过父母的打骂呢。
那年秋季的一天早上,大嫂年仅十五岁,家里人忙于收秋,叫她在家推豆花做饭,母亲简单给她交待一番后,就下地干活去了。大嫂做豆花时,由于火候没把控好,煮浆时溢出不少在灶台上,加之降温太快,凝固剂又撒多了,结果本该凝结的豆花,最后却稀得像掺了水的米汤,筷子一搅便碎成细小的絮状物,黏在盆底扒拉不起来,空气中还飘着豆浆微微发酸的味道。脾气火暴的父亲看到后,不问青红皂白,训斥嫂子一通。嫂子嘟着嘴,说她第一次做,难免失误。她父亲见她不仅不知错,还鸭子死了——嘴壳硬,就找来木条,狠狠打了她一顿。
后来,嫂子痛定思痛,专心致志跟母亲学习。经过刻苦努力,不仅能做一手好豆花,还知道不少豆花的故事。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和嫂子去家里栽种的黄豆地里除草,触景生情,嫂子给我叙摆起了豆花的传说和来历。据说西汉时期,汉高祖刘邦的孙子刘安被封为淮南王后,企图长生不老,就招纳民间数千能人,召集他们在八公山上炼制仙丹。人们在炼制时,取山中泉水磨制豆汁,用以培育仙丹苗。有一天,在炼丹过程中,偶然将石膏掉入豆浆中,豆浆竟然发生了变化,凝结成了乳白色的豆花,人们吃后连连赞叹。从此,便有了豆花。
嫂子停了一下,告诉我说,前些年,我们这地方的确贫穷,连饭都吃不饱,豆花自然成了稀罕物,平时不容易吃上。只有亲戚来家或逢年过节才能推豆花吃。随后,嫂子又说起她第一次学做豆花,把豆花做坏了,遭父亲打骂的事,当时她实在想不通,很委屈。后来听母亲说,家里人多地少,没地种黄豆,为了让一家人能吃上一顿豆花,父亲把自己舍不得抽的两捆旱烟拿到集市卖后,好不容易换回来几斤黄豆,却一下子毁在我手里。听了母亲的话后,终于想通了。现在好了,农村政策放宽了,有地种黄豆了,想吃豆花不再是难事。
接下来,嫂子又说,这豆花不仅香,其作用大着呢。前年秋天,父亲不知怎的,突然感到肚子饱涨,吃东西不消化,路都走不动,一点精神也没有。你大哥回来看到父亲这样子,见我在坝子里晒黄豆,就对我说,他前不久听乡卫生所的罗医生说,豆花含有钙、磷、铁等矿物质,质地软嫩,易被人体消化吸收,尤其适合消化功能较弱的老人和儿童。说我豆花做得好,就推点给父亲吃,试一试。果然,父亲吃了我推的豆花后,真还管用,病情逐渐好转。不久,身体恢复如初。
说完,嫂子伸腰站了起来,望着眼前绿油油的一片黄豆苗说,你看,今年我家种的黄豆因底肥足实,勤于管理,这长势多好。待收成后,又可以做豆花了。我看你肠胃一直不好,今后我就多做点豆花给你吃哈。我心想,真是长嫂如母,嫂子对我真好。
三
那些年,嫂子制作豆花手艺在寨里数一数二,家喻户晓。不管谁家办酒席,都会来请她帮忙,人们习惯称她叫“杨豆花”。她为了把豆花做好,时常累得腰酸背痛。最难忘的是有一次,寨里王二婶家二儿子接媳妇,亲戚特别多,嫂子在她家帮了两日两夜的忙。刚回到家中,嫂子还来不及休息,寨里七十多岁的五保老人杨明鲜又过逝了。母亲看到儿媳妇太累了,叫她好好休息,别管那么多。
可嫂子心想,杨明鲜老人一生无儿无女,孤苦零丁。肯定没有啥好菜招待帮忙人。随后,嫂子二话不说,立马泡了两升黄豆,连夜找人一起帮忙制作豆花。第二天,寨里帮忙的人吃上嫂子做的美味可口的豆花后,一个个伸出大拇指,异口同声夸嫂子心地善良,是难得的好心人。
对了,嫂子还常说,好马配好鞍,再好的豆花,蘸水不好,吃起来也不香。你看,经她制作的蘸水就不一般,她先用小火把锅里的菜油烧热,再把蒜末、姜末撒进去,随后舀两勺自家酿的豆瓣酱放进锅中,红褐色的豆瓣与蒜姜混合,渐渐融在油锅里,熬出透亮的红油,然后抓一点干花椒、几个干辣椒段丢进锅中,再舀半碗提前炖好的骨汤倒进去,汤汁“咕嘟咕嘟”直冒泡。最后再撒上一把葱花,淋一勺陈醋提鲜,麻香混着辣香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这时,把刚点好的嫩豆花盛进碗,淋上蘸水,鲜辣里藏着家常的暖,那是最勾人的滋味。
后来,我参加工作后,嫂子知道我爱这一口,一回到家里,就会推豆花给我吃。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我在原息烽县黑神庙区团委工作时,居住在黑神庙街上的同事左正华和我一道,到我老家玩,吃了嫂子做的豆花后,连声称赞,说他家门口有两家豆花店,那豆花和嫂子做的豆花相比,简直是筷筒里插绣花针——比不上。还说嫂子要是去街上开个豆花店,准能赚钱。
近年来,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和快速发展,过去推豆浆的石磨也被电磨机取而代之。如今,我每次回到家中,都能很快吃上嫂子做的豆花。她很高兴地说,现今做豆花不再费劲了,随时想吃就随时做,可方便了。不过,我做豆花还是用柴火灶,仍然用老方法点卤,这样做的豆花味道正宗,吃起来味道更鲜更美,口感纯正。每次离家时,嫂子都会把剩下的豆花装进食品袋,叫我和妻子带回城里吃。
这些年,我走了许多地方,尝过不少地方的豆花,味道或绵密或清爽,吃起来味道挺不错,但心里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总感到再好也不及嫂子的豆花香味可口。思前想后,我终于明白:嫂子做的豆花,芳香纯朴,独一无二,它不是简单的美味,是我无论走多远,身在何处,都能牵我回家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