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只开了一个早晨。
　　 ——巴尔扎克
　　
　　 【一】
　　 这是个破旧的院子，院子里堆放着零乱杂物，一间朝阳的土坯房，低矮，简陋，孤苦伶仃地沉睡在山村黎明前的黑暗里。
　　 院子周围用粗树枝歪斜扎了一圈篱笆墙，看上去稀疏萧索，它能够抵御的，不过是野外一丝更甚的荒凉，抑或偶来觅食的野狗吧，除此，它能给予的，也就是心灵上一点自我安慰罢了。
　　
　　 好在现在是初春，篱笆上已经爬满蔷薇，繁盛茂密的枝条舒展铺泻，将院外的凄凉完全挡在了墙外，让小小院落平添了些许生机和踏实感。蔷薇们被移植到这里顶多两年，男主人早已离去，在一个深夜争吵之后，用脚踹断门闩，从此了无音讯。只剩女人和刚满周岁的女儿相依为命，女人依靠捡废品，垦点山荒艰难度日。
　　
　　 中午时分，太阳崭露了入冬以来最明媚的笑脸，煦暖而无风，难得一个好天气。母亲把小女孩放在一把破旧躺椅上，这把椅子是好心邻居送的，尽管有些支离，稍微动弹就会发出吱咯吱咯的声响，小女孩躺在上面却感觉很舒适。母亲蹲在一旁将捡来的废纸壳摞起，捆扎结实。
　　 小女孩静静地躺着，是阳光的原因吧，她无法将眼睛睁开，她用低涩的神情同妈妈说着话，仿佛梦呓般，已然好久，没有见到阳光，脸上毫无血色，甚至有些苍白。
　　
　　 “妈妈，我们的蔷薇什么时候开啊？”
　　 “明天吧，明天......很快就开。”母亲无意中望见一个神采飞扬，娇滴微鼓的花苞，立在蔷薇最高的枝头，轻灵点头，欢笑。
　　 阳光里的小蔷薇是那样玲珑娇媚，粉嫩的花瓣合拢紧致，充满朝气与期待。她很努力的汲取阳光和养分，希望早日开出花朵，那样她就能尽情为世间释放迷人香气，高傲地，在人们的赞美中完成一朵蔷薇最光辉的一生。
　　 毫无疑问，她是唯一即将盛开的一朵，是最受蔷薇家族宠爱的一朵，也将会是最美的一朵。
　　
　　 “妈妈，蔷薇是什么颜色的？”小女孩继续问。
　　 “粉色，孩子，和你的衣服一样的颜色。”
　　 “那它美吗？”
　　 “美，很美，像你一样美！”
　　 小女孩笑了，蜡白的脸上悄然晕开一丝红润，她看上去那么清秀，那么完美，像那朵小小的，未开放的蔷薇。
　　 “它香吗？”
　　 “香啊，跟薇薇阿姨送你的那瓶香水一样香。”
　　 “哦，妈妈，我的香水，还从来没有用过呢。”
　　 妈妈眉头微微蹙起，仿佛什么地方纠结抽搐的生疼，脸上掠过一片阴影，是一只雀飞过，瞬间遮挡了阳光。
　　 “妈妈，蔷薇......有爸爸妈妈么？”
　　 小女孩声音越来越低，颤抖着一丝哀伤。她有些累了，动了动身子，又好像没动，只听到躺椅发出很微弱的一点声响。
　　 妈妈手里的纸壳一下掉在地上，她没有捡起，只是擦了擦眼角的——汗珠。她的声音微颤，但很快回返平静。
　　 “当然有啊，你看，叶子是它的爸爸，那紧紧包着花朵的绿色花萼就是它的妈妈了。”
　　 “蔷薇真幸福，妈妈。”
　　 小女孩不再做声，她想问，“我的爸爸呢？”努了努嘴，终是没说出口，一直闭着的眼睛里，慢慢析出一滴泪，阳光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许久，小女孩又动了动身子，但是躺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妈妈......我能看到蔷薇开花吗？”小女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天边传来，被风吹的分散，飘缈。
　　 母亲的手突地抖了一下，一根尖锐的钉子刺入指腹，顿时鲜血染红粗糙的手指。她迅速随便找了张废纸胡乱抹了抹，声音异常平静，温柔。
　　 “能看到的，孩子，明天，最迟明天，她就开了。”
　　
　　 小女孩想欢呼一下，脸上绽开笑容与渴望，但她太困了，她睡着了。阳光疼爱地亲吻着这个熟睡的孩子，她真美，像个天使。
　　
　　 妈妈慢慢站起身，小心翼翼的，裹起小女孩身上的旧毛毯，唯恐一丝不慎惊扰了她的美梦。妈妈轻轻将女儿抱在怀里，朝着屋子走去，她睡了，妈妈想让女儿舒适的躺下，盖上温暖的，棉被......
　　
　　 【二】
　　 那朵快乐蔷薇一直在倾听母女俩对话，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并决定明天为她开出花朵。
　　 小蔷薇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坚决反对：“不行，孩子，现在不是你开花的时候，天气很不稳定，随时会有春寒和暴风雨，你还要多等几天。”
　　 但是小蔷薇听不进去，她已经决定在明天清晨，为小女孩开出花朵。她好像已听到小女孩轻快的欢呼和赞美，仿佛看到她天使般的笑脸。
　　 蔷薇整个下午都默不作声，奋力汲取养分吸收阳光，让自己的花蕾一点点饱满丰腴。
　　
　　 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起风，天气开始变冷，似乎要下雨了。小蔷薇有些发抖，她将身子瑟缩进爸爸的怀抱。
　　 母亲是深知蔷薇心事的，她无奈叹息，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这个倔强孩子已作出的决定，只能尽最大努力帮助她，保护她，让她在天亮之前开花。她告诉蔷薇，要想开出花来，必须吸收光热。
　　 而今晚阴云密布，冷风凄凄，温暖的光热，在哪儿呢？
　　
　　 蔷薇开始焦急哭泣，哀伤惊动了草丛里正准备睡去的一只萤火虫。萤火虫听完蔷薇诉说，决定帮她完成心愿，他召集所有朋友，一起围聚蔷薇身边，每只萤火虫都献出一点微弱光热，他们共同发光，竟然发出了比太阳更明亮更温暖的光芒......
　　 风吹散他们，又迅速聚拢，周而复始，风越急，他们抱得更紧。小蔷薇则高昂着头，用尽所有力气吸取着光和热。
　　 风越吹越猛，天空偶尔落下几颗雨点，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看不到丝毫畏惧的迹象，他们紧紧抱作一团，漆黑夜里，蔷薇仿佛被一种神圣的光晕，环绕笼罩，冷风中倔强轩昂着生生不灭的奇迹。
　　 他们相互鼓励，一起加油，开始整夜歌唱，决心唱到黎明，直到蔷薇盛开。
　　
　　 光，炯炯亮着，闪着，照亮院子角角落落，也照亮了母女俩荒凉的小屋。但屋里始终没有灯光，也看不出任何动静，在这个躁动不寻常的夜里，显得尤为静谧，怪异的静谧。
　　
　　 当第一丝拂晓从厚薄不均的黑幕背后艰难渗出，蔷薇积聚所有能量，哗然盛开。她是那么美，玲珑，精致，高贵，散发着阵阵清爽而抖擞的香气。晨昏中她飘摇，舞蹈，飒飒歌唱。朋友们为她欢呼陶醉，母亲为她骄傲——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朵蔷薇。
　　
　　 朋友们疲惫散去，因为暴风雨的来临。
　　 风，像一只狰狞魔鬼，唳声狂笑，肆虐扭起蔷薇脆弱的枝条，猛烈摔打着，蹂躏着扯断......它掀起屋顶上的秸秆，发疯般掷向四野，接着又旋起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捆绑的废纸壳，无情甩向蔷薇们柔弱身躯。那纸壳，平日里肮脏猥亵的纸壳，竟在风的怂恿下露出邪恶刀锋，狠狠划向稚嫩的叶子，瞬时间，血液，碧色的血液，溅满罪恶刀刃。
　　 闪电凄厉长啸，划破黑冥，紧接着一个炸雷，就落在院子外不远处，升腾起一颗巨大火球，那棵嘲笑着看热闹的树，顷刻间化为半截焦黑木桩。
　　
　　 小蔷薇毫不惧怕，坚强挺立着，紧紧守护自己柔嫩的花瓣。
　　 她一定要把最美的花瓣留住，哪怕只剩一片。雨点夹着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小蔷薇稚嫩的花瓣上，这些诳傲恶魔们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善？它们只是一群恶魔，摧毁命运的恶魔，它们只顾肆无忌惮的狂哮，杀戮，摧残......
　　
　　 蔷薇的花瓣，被无情撕碎，剥落，一片，两片，三片......只剩下母亲孤零零擎着早已空荡的花托，伤痕累累。
　　 她望着地上女儿支离的尸体，那些溅满泥水的花瓣，没有哀伤，也不再能唱歌跳舞，她安静的躺着，那么静，比睡梦里还静。她的，让她骄傲的最最可爱美丽的女儿，还没有来得及接受世人一声赞美，还没有来得及迎接世间第一缕阳光，甚至没有，来得及娇嗔地喊她一声“妈妈！”......
　　 蔷薇们在哭泣，呼唤他们高贵的宠儿，天空在哭泣，哀悼那一朵最美最出色的蔷薇。
　　 房屋里依旧没有声音，那扇紧闭的门，从来没有打开过。
　　
　　 黎明喷吐怒气悲呛而至，恶魔们猥琐着喘息离去，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他们不敢叫嚣，不再狂妄，生怕一缕阳光将它们击的魂飞魄散。
　　 一切静寂，仿佛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那朵花，从不曾开过。
　　
　　 【三】
　　 放心不下母女俩的邻居结伴来探望，他们敲了半天门，始终没有人开，其中一个用力将门撞开，屋子里的景象让所有人惊叫，然后断断续续传出压抑的哭声。
　　
　　 良久，一行人从屋里抬出两具尸体，早已僵硬。一具是母亲，另一具是小女孩，母亲双臂紧紧环抱着女儿，众人用尽气力，也没能将她们分开。
　　 女孩昨天下午在蔷薇架下就已死去，母亲仅存的希望彻底破灭。
　　 昨天夜里，一个风雨肆虐的夜里，母亲静静抱着女儿，她微笑着，疼痛而幸福地微笑着，那么从容，那么坚决，饮下一杯断肠毒药。
　　 一阵剧痛结束了所有的悲痛。
　　 她们都不曾见到，一朵花开过，一朵，世上最娇美的蔷薇，她只绽开了一个早晨。
　　
　　 蔷薇母亲呆呆立着，空荡花心里擎着一颗硕大雨滴，阳光里折射出极其耀眼的光芒。
　　 微风中，左摇右晃，终于一个侧翻，雨滴哗的，倾泻......
　　
　　 【四】
　　 蔷薇花开过的院子里杂草丛生，满目疮痍。仿佛昨夜的梦呓，空了，静了，死寂......
　　 院落很快结满蛛网，蔷薇们身上还残留着昨日的创痛，爬山虎从野外蔓延进来，攀着木篱笆的缝隙，爬满了整个院子。
　　 不久，当地民工运来一车车石子，海边的，河畔的，山脚的，把院子逐层拆迁，修缮成一座宏伟寺庙，供奉人们祭祀。
　　
　　 【写在后面：谨以此文向世上所有好心人及无名英雄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