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韵】农家小院里的川味母爱(散文)
石家庄的秋夜,吃过晚饭的功夫,总有着一股到郊外去遛弯的潮流,混着晚风漫过窗棂时,王婶的四川乡音,正缓缓淌过耳畔,像老坛里的泡菜水,酸中带着咸味,却藏着岁月酿出的醇厚暖意,她坐在邻家的小马扎上,手里摩挲一个洗的发白的小小手绢,那是小苗苗刚刚抱回来时手里攥着的,棉布料已经软的像一朵小小的白云,却还留着当年亲生母亲一针一线刺绣的针锋痕迹。而王婶也在手中攥了整整三十年,她从没丢弃过。
三十年前,王婶从四川盆地辗转来到华北平原,操着一口难懂的川普,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李叔叔,那时的日子非常清苦,四间正房是用土坯盖起来的,炕也是土坯的,就连四周的围墙也是用胶泥土垛起来的,院子里的小树栽上没几年,枝桠细弱,就像他们初建的小家,单薄的却透着盼头。直到两年后,经四川老家人介绍,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哭声细弱的小生命被送到了家门,王婶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她亲自给孩子起名“苗苗,”盼着这个小丫头能像田埂上的秧苗,迎着风就能扎根生长。
王婶领养苗苗的事,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全街道上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的都传遍了,街坊邻居都到家来纷纷道喜,这时,李叔叔的弟媳带着她两个儿子气呼呼的冲进房门,用手指着王婶的鼻梁说:“你一个外地人生不出孩子,还从你老家领养一个丫头片子过来,要知道这是李家不是你王家,这个野孩子不是你想留就能留下的,大哥还有他两个亲侄子,从哪方面讲也应该在两个侄子里任选一个。”李叔叔话很少,顺便把那张领养协议揣在自己怀里,他望着弟妹和两个侄儿,此时,大侄子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手说:“伯伯,有我们哥俩,你愁什么呢?况且我们才是真正的亲人,现在你可想好了,把这个丫头片子送回去还不算迟,而且你把她养大会花好多钱的。”拿不定主意的李叔叔又把那张协议放回了原位。
李叔叔诧异地看了王婶一眼,用责怪的口气与柔和的声音对她说:“弟妹和侄子说的也对,要不咱还是把苗苗送回去吧!”听到这话,激怒了在屋子里的李奶奶,她气冲冲的走了出来,看着自己的小儿媳和两个孙子,敷衍般地笑了笑,淡淡地答道:“也许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应该掺和你们的事,你们一家人说的都对,你们家两处新房新院的住着,再来看看你伯伯的破院破家,你们一家人都不觉得愧疚吗?一家人好吃懒做的,没钱就冲着你伯伯要,把他每月的工资都掏个空,你们就心满意足了,就连老大结婚彩礼都是你伯伯出的,是不是老二结婚的彩礼还等我大儿掏钱呢?真不要脸,你们自己的父母自己管吧!而这个投奔来的孩子,谁养大她就会和谁亲近,这个小丫头我认了。”说完,从桌子上抄起那份领养协议,叠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最后还放出一句话:“谁敢把我的小孙女送走,我就和她没完。”
满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家人不表示意见,外人也不做声。只有王婶在婆婆的撑腰下,心终于安稳了很多。
初养苗苗时,王婶怕照顾不好,她记着四川老家养孩子的法子,又学着河北本地的习惯,夜里,每隔两小时就起身喂奶,天不亮就去早市挑最好最贵最新鲜的小米煮粥,怕孩子水土不服,还特意让老家弟弟寄来晒干的金银花,煮水给小孩子擦身子。李叔只管挣钱,却总在下班后默默的扛回煤球,把屋子烧的暖烘烘的,让抱着苗苗的王婶不至于冻手冻脚。那些年的冬天特别冷,李奶奶把方格子窗户订上一层透明塑料布,让王婶抱着小苗苗坐在炕头上,一边哼着跑掉的四川童谣,一给孩子做着小棉袄,苗苗穿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旁边那颗香椿树下就多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苗苗从小就很懂事,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淘气。哭着闹着天天要零食玩具,上小学时,她背着王婶从裁缝师傅那里要来的下脚料,回来把它剪成方格缝制的书包,每天早到学校,最晚回家。作业本子上的红对勾总是整整齐齐。有一次王婶去开家长会,老师一把拉住她的手高兴的夸着苗苗:“这孩子太让人省心了,上课坐姿非常正,作业写得即工整,错字又少,还总帮着同学讲题。”王婶听着,眼眶就热了,偷偷在老师办公室的桌子上,放了两个自己蒸好的糖包,那时苗苗最爱吃的,怕凉了,还用纸张包好,外边在套上一个塑料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后来上了中学,学业加重了,却从没让王婶操过心,她知道全家人,只有李叔叔在建筑公司上班,还要照顾奶奶,原本家庭条件并不富裕,从不提额外要求的苗苗,铅笔用到只剩下最后一小节也舍不得扔了,作业本写完正面再写反面。有一次,王婶半夜醒来,看见苗苗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推开门一看,孩子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旁边放着一杯凉白开。王婶心疼的只掉眼泪,第二天一早就去集市上买了点猪肉,给苗苗包了她最爱吃的四川抄手,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便悄悄的把给自己准备买新鞋子的钱。换成了苗苗需要的辅导书。
苗苗没有辜负这份爱惜。高考那年,她以全县前三的好成绩,被河北大学本科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刘叔叔特意买了一瓶酒,王婶炒了一大桌子菜,有四川的回锅肉,也有河北的炖排骨,苗苗把奶奶接了过来,一家四口围着桌子,没说多少话,却都湿润了眼眶。
大学四年里,苗苗靠着奖学金和兼职赚取生活费,几乎没向家中要过,每次打电话都说:“妈妈,我有零花钱,你们在家就别省着了,你和我爸爸还有奶奶,买点好吃的吧!”可王婶总能听到电话那头的疲惫,偷偷给她往卡里打钱,转头就去菜市场买那些便宜的蔬菜,省着过日子、
四年的本科毕业,苗苗以优异的成绩成功考研,成了村里第一个女研究生,每逢王婶走在大街上,总有人羡慕地说:“你家苗苗真是有出息了!”她嘴上说着:“都是孩子自己争气。”可心里比起谁都骄傲,她把苗苗寄回来的奖状,一张张贴在堂屋的墙壁上,阳光照过来,那些奖状像镀了金,映着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
变故是在一个普通的午后,那天苗苗放假回来,去找同学玩耍,半路上就遇到一个爱说闲言的中年妇女,拉住苗苗就说:“闺女,你知道吗?你不是你爸妈的亲生孩子,你是从四川那边抱养过来的……”
苗苗当时就愣住了,脸色变得非常难堪,一路沉默的回到家里。王婶看到眼里,心里七上八下的,连晚饭都没心思做了。
半夜,小苗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凑到王婶耳边问:“妈妈,有人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这是真的吗?”王婶的心揪了一下,她知道已经瞒不住了,便拉住苗苗的手,把二十多年前的事一五一十的全部说了出来,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问:“孩子,你如果想去找亲生的爸妈,妈不拦着你……”
话没说完,就被苗苗抱住了。孩子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带着暖热的温度:“妈妈,你别这样说,生恩不如养恩重啊!她们生下我却又抛弃我,是你和爸爸还有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我养大,供我读书书,给我一个温暖的家,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
王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下来,滴滴落在苗苗的头发上,混合着孩子的泪水,眼前闪现的是苗苗刚刚抱回来的小模样,想起第一次喊“妈妈”时的惊喜,想起她拿着奖状跑回家时的那个高兴劲,那些从小到大的画面历历在眼前闪过,比任何血缘都更加真切,她拍着苗苗的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的说:“我的好闺女,妈知道,妈妈什么都知道。”
今年,苗苗研究生毕业了,她又顺利考上了石家庄市一中的在编教师,每个月的工资除生活用品以外,剩余的全部交给王婶,还规划着以后的日子里接爸妈到城里居住,可老两口舍不得自己家的,舍不得那个小破院落,舍不得街坊邻居,更舍不得这片养育苗苗二十多年的土地。王婶还是每天坐在东边那颗香椿树下,等着苗苗的电话,听她讲城里的故事,听她讲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偶尔,也会唠叨出几句四川话,苗苗在电话那头跟着学着,学的半生不熟,却总能让王婶笑出眼泪。
秋天的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中只有几片淡淡的白云。阳光留恋地挂在墙头和屋檐上,王婶收起那件碎花小棉袄和那个碎花小手绢,小心翼翼的放在衣柜最底层,那里还放着苗苗从小到大的所有奖状,作业本,还有她第一次画给王婶的两个牵手的女人,一个梳着麻花辫,那是年轻时的王婶,另一个扎着马尾辫,就是现在的苗苗,背景是院子那颗又高又粗的香椿树下。
王婶说,她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却在婆婆的坚持下,留下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其实不是王婶收养了苗苗,是苗苗在茫茫人海当中,幸运的遇见了她和爸爸还有奶奶,遇到了这份跨越山海,无关血缘的母爱。就像这棵老春树下的泥土,或许不肥沃,却用最朴实的温暖,让这棵远道而来的小苗苗,长成了参天大树,就像她带着川味的乡音,或许不标准,却用最真诚的爱意,让这个陌生的孩子,找到了比亲生还亲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变成了生命里最亲的人。
香椿漫过院落,飘向远方,就像这份深沉的母爱,跨越了地域,跨越了血缘,在日子里静静流淌,温暖而绵长。
